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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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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先前楚楚對它說過子安不是壞人,也許是這次它有意給子安留點面子,小古怪這一撲並沒傷到子安的皮肉,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襯衣袖口上的一顆紐扣。 楚楚還在緊張地簸籟發抖,一面疾言厲色地訓斥小古怪:「你瘋了,你再這樣亂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從沒見過女主人對它發那麼大脾氣,它灰溜溜地帶著負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著說,「它可不是亂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負你。」 他心裡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認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別再說什麼你在騙我,要我原諒之類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並不是個富家千金,而是個生活充滿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愛你。 子安說著就想把楚楚摟到自己懷裡。 可楚楚馬上往旁邊一挪,離開了他。這實在使子安既難受又尷尬,他嘟嚷著說:「那麼說,其實還是你不肯原諒我羅!」 「不是的,」楚楚說,「你還不瞭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親是做什麼的,你還能照樣愛我嗎?」 「楚楚,難道你對這點還有懷疑?」子安幾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說過,你最看不起唱戲的,特別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嗎,我的生身父親就是唱京戲的,而且偏偏就是個旦角。」 「這,我沒想到……」 「而且,他後來連京戲都唱不成,成了一個比正式角兒更可憐的流浪藝人! 「楚楚,那天,我並不是……」 但楚楚打斷了子安的話。她那放在膝頭的雙手,捏成了拳,克制著自己儘量用冷靜的、輕柔的語調敘述著:「我母親向外公提出,要嫁給我父親。沈老太爺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頓,並把她反鎖在房裡。可是,媽媽還是找到機會逃出了家門。我父親也離開了原先的戲班子,帶著媽媽遠走他鄉。他們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後回到我父親的老家蘇州。京戲唱不成了,幸好父親講得一口好蘇白,他就改唱評彈,在蘇州一帶鄉鎮的小茶館裡演唱。我們就靠他這點微薄的收入勉強度日。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門去了。穿著打了補釘的長衫,夾著那把舊三弦,手裡提著裝了兩個燒餅的手絹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帶的鄉鎮到處轉悠,多找些場子可多掙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咽了,看得出來,這是她今晚開始講述自己身世以來最動情、最痛心的時刻。 「他終於累病了,是嗓子裡的病。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嗓子啞了,幾乎發不出聲來,而吐出來的疾裡,總是帶著血絲。 「幸好我媽媽已在鄉村小學兼課,多少有了點收人。媽媽勸他在家靜養,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點,又出去唱。他說要積攢一些錢,送我上縣城的中學。我真的上了中學,可他卻終於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館彈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臺上。被人抬到家裡後,嗓子就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了。後來我和媽媽才知道,自從他嗓子壞了以後,常被人噓趕著下臺,還有人向他身上、臉上潑茶水,扔髒東西,但他每次進家門時,總偷偷地把汙跡擦淨,不讓我和媽媽知道…… 楚楚嗚咽著說不下去了,她扭過臉去,不想讓子安看到她的眼淚。 子安輕聲叫著「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轉過來,替她擦去眼淚。但楚楚索性一扭身,站了起來,背對著子安說:「我父親是個戲子,甚至是個連戲子都不如的江湖藝人。看他,是個堅強的真正男子漢。他從不哀求,從不叫苦。一直到臨死,他始終面帶微笑對著媽媽和我。為了忍住身上的劇痛,最後,他把自己的舌頭都咬爛了,但他沒哼過一聲,為的是不讓我們為他難受……」 楚楚猛地轉過身來,滿面閃爍著淚花,用毫不留情的語調對子安說; 「你可以因為他的身份而輕視他,輕視他的女兒。但我要告訴你,絕不是所有的戲子都如你所說是下賤的,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的……" 辛子安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再提希望楚楚原諒他之類的話。他雙手捧住額頭,狼狽地呻吟著說:「楚楚,饒了我吧。那天,我只是個被妒忌心攪昏了頭腦的瘋狗,到處亂咬,自己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我和宋桂生來往,只是想完成我父親的一個遺願。他改唱彈詞後,常說《西廂記》這部書。他覺得評彈《西廂記》裡有不少好東西,可以用到京戲裡。他偷空把自己的許多設想都記了下來。可憐我的父親,京戲舞臺早把他拋棄了,而他卻到死也忘不了京戲。現在我有機會讓我父親的理想實現,我想幫助宋桂生改好《西廂記》,作為對父親的一點紀念。」 就像沒有看到子安的慚愧和狼狽,楚楚說清事情原委後,便順勢追問一句:「現在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如果因為輕視我父母而離開我,我絕不怪你。」 說完以後,她抿緊了小嘴,仁立在子安面前,一臉莊重、嚴肅,就像個身負神聖使命的天使。 子安不知該怎麼辦才能減輕那晚所犯下的罪過,讓楚楚重新回到自己的懷抱。他想:自己對楚楚這種刻骨銘心的愛,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而他本來已經得到的,卻因一個過錯而丟失了。 他沉重地說:「現在,是你在輕視我了。我偏狹,粗暴,不近人情,我配不上你……」 又愧,又悔,又急,使這個生性剛毅,從不在任何人面前低頭的男子漢,迸出了淚珠。 楚楚看到過辛子安因悲痛、激動而熱淚盈眶,但像今天這樣,淚珠兒大顆大顆地湧出來,泊淚直流,她可從來沒見到,甚至沒想到過。 哦,子安,你這是怎麼啦!她震驚了。她感到全身的神經都絞結在一起,她感到一陣徹骨的、鑽心的疼痛。她忘情地叫出了聲:「哦,子安!」一下就撲到他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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