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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旌亞企業大樓頂層會議廳會議正在進行,長型的原木會議桌兩側各坐了六名最高主管,會議桌彼端一名使美非凡的年輕男子,濃密、漂亮的劍眉深鎖著,修長的雙手交疊擱在挺直的鼻樑下沿,銳利的眼神正注視著席間起身報告的主管。

  非常不著痕跡地,使美男子略微調整雙手擺放的位置,輕輕按了按不停抽動的眼皮。打從一早到公司,他就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一雙眼也分不清是跳災還是跳財,輪流跳個沒完,這種情形他雖然不是第一次碰到,但自從十年前離開青梅赴美接受外公栽培之後,便不再發生了,該不會……不可能!人海茫茫,哪裡是說遇到就能遇到的。

  但是,十年了!已經十年沒見過那個又愛哭又愛笑,老繼著他的青梅,記憶中她紮著兩條麻花辮子,蒙著一臉甜笑的影像還歷歷在目,時常一回首仿佛見到她戟自己微微一笑又匆忙跑開,這種幻象意持續到一年前他由美國回到臺灣才告終止。

  其實他的心情很是複雜,一方面很希望能再見到她,另一方面又挺害怕的。回想起五歲那一年認識她之後的十一年間發生的事,他至今仍心有餘悸,但現在他具想念那個從前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小麻煩,想念她甜甜的笑饜、想念她的慧黠眼眸,甚至於她帶來的麻煩和災難也一併想念,至少那代表她還在他身邊。

  說來可笑,小時候他避她如蛇蠍,恨不得離她遠遠的,從此災難離身,天下太平;但是果然如他所願,分隔了整整半個地球,又想她想得緊,連一張破爛不堪的黑白照片也當成了寶,只因為相片中有她,想當初青梅要把這張照片塞給他,他還不要呢!

  「副總裁。」秘書小姐略顯為難地彎身對他低語,柏羿文一向是不在開會時間接聽電話的,可是對方又由不得她拒絕,只好硬著頭皮進會議廳。

  「嗯?」羿文這才發覺自己竟失神了好一會兒,斂了斂心神,他恢復平時沒啥溫度的淡漠口吻,「有什麼事嗎?」

  「柏夫人堅持要您聽電話。」

  又來了!羿文強抑住口中的歎息,揚手暫停行銷部門主管的營運報告。

  「休會十分鐘。」他起身宣佈道,尾隨秘書小姐回到私人辦公室。

  待秘書小姐離開辦公室,羿文才拿起電話。

  「喂!媽,有什麼事嗎?」

  「羿文──咳,咳,咳,」電話那端的聲音是既蒼老又虛弱,還拌有濃重的咳嗽聲,頓了頓,柏沈紫蓮又繼續說:「你能回來一下嗎?」

  「媽,出了什麼事?」聽見這聲音,他不由得心頭一驚。

  柏沈紫蓮沒回話,又傳來幾聲重咳,便斷了音訊,只剩下反覆的空響。

  「媽!媽!」羿文心急如焚地連喚數聲,仍沒有任何回音。

  不假思索,他抓起車鑰匙,僅拋下一句『散會』,便直奔地下停車場。

  隨即,一輛銀灰色保時捷跑車以時速一百公里,置生死於度外的姿態俯衝過擁擠的臺北市街頭,絕塵而去。

  八月份正值旅遊旺季,鼎沸的人聲與混亂的秩序交織成中正機場特有的景象。

  擾攘匆忙的人群中,一名女子步出閘門,一副特大號的黑框平光眼鏡遮掩住泰半白皙俏麗的臉龐,褪色的水藍色牛仔褲加上鬆鬆垮垮的美式T恤,及臀的烏黑秀髮不甚請究地紮成兩條麻花辮子垂在胸前,若不細看,定會以為她就像第一眼所見那樣平凡,那種在街上隨便一抓就有一大把的平凡女子,而這正是她想要給別人的印象。

  她絕對有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條件,但她已經受夠了每雙對她另眼相恃的眼神。

  小時候人們注意她是因為她的穿著,在全校一片白上衣藍裙子中只有她穿著歐式宮庭小禮服,滿滿的蓄絲花邊,一個又一個的蝴蝶結,既累贅又不實用,只會讓她成為同儕中的笑話,這種『特權』還是她爸爸捐了幾甲地才換來的,自此之後,校長每天見到她總是極盡諂媚之能事地誇道:「青梅,你看起來其像個小公主。」

  整天巴望著她的『國王老爸』再捐點什麼東西。

  好不容易擺脫『小公主』這種夢魘之後,身為全國企業排名第四──左氏電機的惟一繼承人,她又招惹了一群想少奮鬥一輩子的人,一天到晚不是玫瑰花就是香水百合,堆得滿屋滿室都籠罩在一股濃郁得今人作惡的花香中,害她因為花粉過敏進醫院躺了三天。

  這輩子她只渴望得到一個人的注視,青梅抬頭望向前方不遠處高大度美的男子,是了,她今生惟一等待的男主角,她抓緊手中簡單的行李,斂首快步地走過他身邊,不奢痕跡地深深吸取他身上淡淡的味道,那一股被保護的味道。

  這是十年來第一次靠他這麼近,在美國的那一段時間,她雖然始終在他周圍,卻從來不敢靠他太近,只敢遠遠對他一笑,在他還弄不清是真人還是幻象之前匆忙跑開,並非存心戲弄他,只是她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從來就不曾對她說過要去美國讀書的事,所以不敢讓他知道她也跟來美國了。

  青梅在一個距他十步之遙的椅子上坐下,拿出一本雜誌似乎很優閑地看著,但視線卻落在那名男子身上。

  不急,一切慢慢來,他讓她等了十年,盼不到隻字片語,她讓他等個幾分鐘應該不算過分吧!

  更別說他竟然在她十六歲生日當天不告而別,什麼都沒說就去了美國,為了等他一句祝福,她獨自枯坐到天亮,最後只在信箱看見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草莓印花手帕,沒有一句祝福、沒有一句不舍,對於離別,他似乎連敷衍她都不願。

  這樣就想打發她了?別想!她生日那夜滴不盡的淚水怎麼算?!

  為什麼他老是學不會教訓?羿文瞪著手中的木質板子,強忍住口中的悲慘哀嚎,不過是塊六十公分見方的接機牌子,他卻如何也無法忘記它的存在。

  整個木板和支架都塗上一層深淺不一的白色油漆為底色,正中央歪歪曲曲地畫了兩隻疑被『原子彈炸到』的泰迪熊,暈散的紅色顏料實在令人看不出那兩隻熊究竟是在微笑還是在吐血!其中一隻頭上戴了朵紅花,勉強可以認得出是母的;另一隻就有點慘不忍睹了,兩頓仿佛被電鑽鑽過,留下兩個黑色的圓形凹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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