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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光復南路上,一家健身中心的拳擊室裡。額上沁著汗珠的雷干城將擊出的拳頭自凹陷一截的沙袋收回,定住腳步後,走近在旁觀看的手下阿松,接下他遞出的礦泉水,順手將兩隻大拳袋交給候在一旁的女服務員,換回一條鬆軟白棉毛巾,慢條斯理地拭去一身體熱。

  得力助手邢谷風見雷干城氣息平穩後,趨前遞上行動電話,「城哥,『神木』找你。」

  雷干城頷首微笑,仰頭喝了一口礦泉水後,接下手機,豪邁地沖著受話器道:「有何貴幹?」

  有著渾厚嗓音的「神木」,語氣低迷沉重,不甚和藹地提醒他,「阿里山神木早八百年前就被雷當柴劈散了,你可不可以指示你那票手下,別再沖著我叫『神木』?」

  雷干城一臉有趣地走近玻璃牆邊,俯瞰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陣,反駁好友佟王樹一句,「哎呀呀,玉樹兄您連死馬都能當成活馬醫,不是他們心目中巍巍高聳的神木,是什麼啊?」

  「郎中,蒙古大夫!」佟玉樹冷譏一句。

  雷干城咧嘴一笑,露出兩排亮晶晶的白牙,背斜倚在牆角處,兩腿交放地跟好友抬杠,「好了,人家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你拱成仙,你就別再推辭了。

  我們哥兒倆很久沒聚聚,改天殺上烏來的土雞城吃活跳蝦配老米酒如何?」

  「等你我未了結的正經事辦完再說。」

  他耳貼著話筒裝傻,「我都是習慣跟美女辦正經事的,跟你這塊木頭還有什麼好玩的。」

  他依稀能想像出好友不耐煩地以指頭猛旋筆桿的樣子。

  佟玉樹語重心長地喚了好友一聲,「阿城,你答應我今天來找護士小姐做複檢的。」

  「你們醫院的護士小姐可愛歸可愛,舌頭還真是長。」雷干城抱怨著。

  「阿城,你不要以為把胃切了一小塊後,癌細胞就不會復發、轉移。」

  佟玉樹嘴上念得稀鬆平常,心裡卻是掛念不已,「你這回拖了半年,預約三次也爽約三次,難怪人家要來抱怨。我勸你早點把大、小號送來,讓小姐先抽個血,改明兒照完胃鏡後,自然可多吃幾尾蝦,現在我就怕你的老毛病惡化。」

  一想到照胃鏡,就令雷干城這個大饕客蹙緊眉頭,不是因為佟玉樹技術差,只是空腹讓他受不了。

  「兩年來,做了十次的複檢,都相安無事,要復發早就復發了。」雷干城言下之意已不在乎自己的命了。

  「你心存這種僥倖的觀念是錯的。當初因為及時割除你胃部的癌細胞,沒讓你吃到苦,反讓你看輕癌症的可怕,你是非『賤身養癌』到成了末期病患後才甘心是嗎?」

  「好,好,好,別催,我剛練完拳一身汗臭味,你總得讓我梳洗一下,咱們一個小時後見。」雷干城迅速收線後,順手一揚將機子拋還給邢穀風,吹著口哨逕自往個人專用的三溫暖室走去。

  半小時後,平頭整面的雷干城換上一套光鮮筆挺的黑色手工西服,神采奕奕地在三位弟兄的陪同下,坐進防彈轎車,任司機載往佟玉樹服務的醫院。

  一路上,看著飛逝而過的樹影,想著眷村舊事。

  雷干城與佟玉樹是從幼稚園、國小一路念到國二的同學,兩人在學校的表現可說是平分秋色;前者是代表學校對外參加水墨畫及書法比賽的模範生,後者則是老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事便在課堂上拆古董教育招牌的資優生。

  要不是藝術天分特強的雷干城在國三開學不到一個月時,在毒販組織臥底的警察父親未能及時揭發出官員和黑道勾結的內幕,就被人出賣、誤逮、送進牢房,最後在獄中慘遭加害,因而自暴自棄留級兩年,外加斷斷續續休學養家的話,他可以和青年才俊的佟玉樹一樣前途無量,甚至有可能成為臺灣當代新生藝術家。

  可惜,這種風流雅命他無福消受,當佟玉樹醫學院快念完時,他才勉強地從高中夜補校畢業,和其他念補校人手一機的叔叔、阿姨輩同學一樣,也是邊念書邊賺錢。

  首先,刻得一手好篆體的他白天到一位印章師父那裡打工,依客人的要求設計字體,晚上則是將臨摹的假古字畫放到中華商場去寄賣,四年之內從不識貨的美、日觀光客那裡賺足小本,正當他的模仿手筆愈來愈純熟,替古人落款「背書」到幾可亂真的地步時,一張「甲種體格表」和「金馬獎」當兵通知單下來,才收拾家當,報銷國家米糧、浪費死老百姓的稅捐去。

  當兵從伍期間,只要一有空,他便守著收音機調波頻,當同僚下棋、打桌球、聽著流行音樂,翻看小報雜誌時,他則是拿著報上的金融版,守在公共電話旁,拚命記下股數,然後從褲袋裡掏出一雙紙鈔和銅板;紙鈔是買退正在跟情人熱線傳情的同僚用的,銅板則是拿來打電話給股票市場的操作員,指示股票交易。

  兩年十個月後,他退伍葬了病累的母親,以全身僅有的現款在大學城附近承租場地,將幾顆俗不可耐的水晶球往天花板一吊,打上藝術鎂光燈,專業音響一放,固定開辦純粹提供學子發洩考試壓力的地下舞場。但那時蔣經國先生還沒走,嚴也還沒解,學子在校外跳舞是觸犯校規的,而開設地下舞場,在家長、學校和教育單位眼裡簡直就是幹下妨害風化、出賣色情的事。

  所以他被假道學的鄰居告了幾次密,不得不收山潛伏幾個月,好在被壓到穀底的股票突然解套、反彈,進而狂飆讓他發了一筆小橫財,最後他頂下在公館三總附近的一間地下室小酒吧,將內部改裝成校園民歌餐廳,掛上了「學生情人」鬥大的招牌,把在電子公司做裝配員的三等親嬸婆請來當主廚,雇請一些長得不差、歌喉又不賴的學子歌手來駐唱,至於清潔工、酒保、侍者到經理等職,則是被他一人統統獨攬下來。

  人活到二十出頭,能拚出如此成績,照理該是心滿意足了。可惜,雷干城還是沒有享這種安居樂業的命,他與長他七歲的大哥雷從雲打從父親被憲兵押入牢底、未能保全名節後,嘗盡親戚鄰居、學校老師的人情冷暖。

  早在他十五歲時,就深刻體驗到這個社會是笑貧不笑娼的。表面上你可以光鮮有辦法,私下販毒、賣笑任眼紅的人去猜到腦中風也都沒關係,但就是別被逮,一旦被逮,所犯下的罪不再是自己一肩扛,你的妻子、兒女連帶要被烙上罪人的印,永世不得翻身,甚至連同宗血脈都把你當麻瘋病人似地唾棄。

  從那時候起,雷家兩兄弟的失志是要出頭,管他什麼仁義道德,有錢有權的人才玩得動籌碼,拿那四維八德的禮教去吃人。

  於是雷家老大走上黑道亡命生涯一途,專與警、政作對,某日突然吃錯藥在罪惡淵藪的組織裡搞了一個窩裡反,把北臺灣專門走私毒品幫派龍頭老大及一位跟黑道掛勾的警界高官做掉後,成了黑白兩道上的頭號通緝對象,逃到日本不過半年便被人發現溺斃在東京郊區的一條河溝裡,死時年僅二十九,生前在臺北所打下的地盤登時土崩瓦解,逐漸被蠶食鯨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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