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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不巧,一個哭鬧厲害的小女孩一路朝店門跌跌撞撞而來,擋去他的去路,其後還跟著一個神情緊張的中年歐巴桑。

  小女孩兩頰燒紅,轉著淚汪汪的眼珠,積極的目光才剛瞟過他身後,整個小骨幹便朝丁秀那雙腿撲抱了過去,抽搐地叫媽媽個不停,直到丁秀放下手邊的工作把她抱起,她這才息了「警報」。

  真可惜他們住在萬華,而非萬里,要不然這場賺人熱淚、感天動地的「萬里尋母記」

  之——母子重逢一景,就真是現場實況轉播哩!

  並非他佟青雲缺乏同情心,實在是被好事者評頭論足,捉弄好幾晚後,又被硬安上一個「黃鼠狼給雞拜年」的莫須有罪名後,他已沒有那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耐性去搭理一個使性子的小囡兒,還是打道回府方為上上策。

  反正大臺北裡不乏擴大招生中的美容學校,只要花錢註冊,老師即刻教授,強過在這兒看人臉色。

  心既已定的佟青雲跨出店門,幾步來到停放腳踏車的牆壁,他正開著鎖時,一陣更大的騷動又從店內傳將出來。這回沒了女孩童稚的哭聲,反倒在諸位喘吁吁管家公、好事婆的七嘴八舌裡軋進了丁秀不常有的驚慌聲。

  但他無動於衷地握緊龍頭把,左腳踩了踏板,右腿一跨便上了單車,直往夜市街頭騎去,十五分鐘後,大概是夜風把他的怒意吹涼了幾度,他腦子一轉,總覺不安,當下掉轉車頭加速踩輪,人隨單車在五分鐘內飆回理髮店。

  出乎他意料之外,店裡除就老闆娘一人清掃地上的落髮外,二十閒雜人等全做了鳥獸散。

  他訝然問了,「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老闆娘也不嫌犯忌,心直口快地對他說了實,「丁秀抱著『阿香』上醫院去了!」

  他大惑不已,「上醫院!上醫院做什麼?」

  「除了破病去看醫生外還能做什麼?」老闆娘理直氣壯,一臉「本行苦楚,不足為外人道」的表情。「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仔不能這麼好強,阿秀不願教你也是有苦衷的。若你的形貌,家裡的狀況應該是不壞,供得起你念大學,何苦來這裡當學徒?如果這行好做也就罷了,可是偏是苦又沒前途……」老闆娘話匣子一開,就像颱風天石門水庫洩洪一般,會教人滅頂的。

  他趕忙從中打斷她的話,「你知道她們上哪一家醫院嗎?」

  「應該是大馬路口的那-家。就近嘛!」老闆娘將掃帚往剃頭椅背一擱,從頸上解下一條金鏈子遞給他。「你把這條金煉交給阿秀,若危急要用錢時先拿去當了再說,我看阿香慘嚎抱肚的模樣,可能沒吃壞肚子那麼簡單。」

  佟青雲劈頭反應是,「你不怕我拿著鏈子落跑嗎?」

  「死囝仔脯!名字和學號都給我記下來了,還怕你跑得遠!」說著她掃帚一提,便將他掃出了店門外。

  當佟青雲在急診室前的走廊上找到丁秀母女時,已是半個鐘頭後的事,只見丁香瘦弱的身子橫躺在急救床上,蒼白的小臉蛋毫無血色。

  丁秀緊握女兒的小手,抬起面無表情的臉瞟了他一眼。他則是動著不甚靈光的舌頭,問著情況。

  丁秀呆望了足足一分鐘後才啟齒解釋,醫生診斷丁香是盲腸發炎,必須即刻動手術,但她們沒有兩萬元保證金,所以好心的護士小姐暫時給丁香注了一劑鎮定劑,讓她睡一下。

  佟青雲聽了後既沒跳腳,亦沒去拍護士長的辦公桌,只是轉身去找公共電話。

  十分鐘後他回來便對丁秀說:「馬上辦轉診手續,我找到願意幫你擔保的人了。」

  丁秀不吭一聲,只是靜望著他,擺明不信他有這種通天本事。

  他只好解釋,「我大哥佟玉樹……他是醫生……他在台大服務……」話還沒說完,即見丁秀空洞的雙眸陡地燃起希望,教他把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勒在牙關裡。

  他記得自己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將大哥那邊擺平,是因為他讓大哥誤以為是他騎車撞傷了丁香。

  當時這個語焉不詳的謊是扯得有些離譜,因為就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一輛腳踏車能在瞬間將一截闌尾撞到發炎,更別提去說服身為專業人士的老哥。

  不過嘛,病人最後還是推進了手術房,因為披著一襲白大褂的佟大醫生秉著懸壺濟世的神聖使命,二話不再多問,先為丁香開刀後,再找他這個佟小弟問個清楚。

  兩兄弟後來到底有沒有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呢?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盲腸危機過後,丁秀總算改變初衷,同意收他做學徒。

  佟青雲很少去回憶這段拜師習藝的往事,尤其是當他二十三歲從巴黎返鄉探親,意外地從老闆娘口中打聽到丁秀因癌症病故的消息後,便沒再去想了。

  當時他還有詢問丁香的下落,得悉對方被住在高雄的外祖母收養後,心頭擔子如重石落地。畢竟,他當時的事業連雛形的邊都看不見,硬要東拉西牽去照顧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十三歲小女生,不僅不合社會常理,於法更是站不住腳,所以連去探望丁香的念頭都不曾興起過,其外祖母家的地址自然也就遺落了。

  此後他在美髮創作上可說是平步青雲,幸運地跟隨過多位蜚聲國際的知名大師,自己最後也青出於藍地躋身名師級地位,備受肯定。

  多年苦學修煉,一場接一場比不完的競賽,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嵯峨山頂、放下心安要喘口氣時,豁然發現山的另一頭還有另座更高巍的山,想要去攀登彼山時,雀躍的心卻被即將失去視力的眼給絞死了。

  當一個幹髮型設計的人必須暫時停止使用主觀客體的眼睛感應吸收周身環境的刺激時,他的腦袋不出個把月便會生鈍,操控剪子的手也會隨之力不從心,無法領導風尚對執美髮界牛耳的佟青雲而言,和過氣、落伍是相同的一碼事——皆可鄙的不值得同情。

  歷經一番思考,他漠視旁人的反對,決意自負地向雙目挑戰,心下卻是卑微地向老天爺再貸個兩年三載的時間好尋找適當的人傳授創意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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