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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開始,「眼界很闊」的指導老師覺得她挑的主題不僅無聊又沒創意,但繳錢上課的是大爺,她既然愛畫,他也不能說不給她畫,只不過不太愛晃到她這邊來。

  安安畫的二十張百合作品裡,有含苞的、盛開的、被雨打過的、半凋零的、完全凋謝的、靜物的、抽象的、印象的、水墨的……等等不同風格,顏料從炭筆、粉彩、水彩到油料皆有,算是變化多端,未有重複。

  老師轉到她身後,見了她第二十張百合作品,兩大掌一擊,掀眉問一句,「你叫這幅畫什麼?」

  安安手指勾著調色盤,嘴咬著筆,認真專注地添上一筆,輕聲道:「禦風的百合。」

  就是這張被奔馳的風扯亂輪廓的「禦風百合」讓指導老師閉上嘴巴,不敢對她倚老賣老了。

  「禦風百合」後,安安不再畫百合了。她改畫他,一畫就欲罷不能,停不住筆,不論指導老師怎麼問:「你叫這幅畫什麼?」

  她還是那一句,禦風百合。

  老師看著畫,摩擎著下巴頷找碴,「古人有長得這麼後『現代』嗎?」所謂後「現代」,指的是挺鼻、大眼、性格的酷下巴和一鏟一鏟往上添的油畫塗鴉法。

  安安斜「青」老師一眼,回頂一句,「你又不是古人,怎知主人沒有長得這麼後『現代』的?」

  指導老師被她這種「子非魚」的理論給問倒,吃癟後,算是敗給她了,這個敗,除了服她畫得「有意思」以外,他認為,以她對某件事的執著與瘋癲程度,給她十年隔離現世,她有成為二十一世紀的梵穀二世的潛能。

  她以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著指導老師,悶悶地應一句,「梵穀豈是隨便給人當的?有人能說瘋就瘋嗎?」

  有一次!就那麼一百零一次!好久不見的他再度搭火車,坐在安安對面,弓著膝的長腿徽伸向走道。

  兩人之間站了一堆礙眼的男生,其中一個的書包,像關山阻道的喜馬拉雅山,遮去他右半臉。

  禁不住好奇,安安微探頭想把他手上書本的書名窺清楚,怎知那些高中男生突然往旁邊空出的位子落坐,屏障陡然撤除,他俊朗的臉一現,倒讓她有那種曝露在他面前的無助感覺。

  他的一雙銳目盯上安安,她靦腆的傾下頭,小臉紅得像蘋果。

  他沒笑,也未露出不悅的神情,坦然把書調正,讓她一目了然地看清書名。

  安安等了一分鐘,眼簾半掀地瞄過去,這回總算瞄到書名,整個人卻傻在原處。

  書名的正標題是,成長與喜悅,副標題是,給准媽媽的貼心話,封面主角則是一個很可愛、肥嘟嘟、嫩兮兮的巨嬰寶寶,而從他翻過的頁數來判識,他已讀了一段時間。

  安安像被人重挫一詞,從此一路發呆到臺北。

  火車鳴嘶地進站,她下車後沒往固定方向走,反像一具受到催眠的傀儡,跟著他那包熟悉的登山袋入大廳,親眼目睹他走近一個長髮有氣質的大女生。那個女生有張姣好細緻的臉,手與腳皆細細長長,肚子卻明顯凸出一圈,他將手輕搭上對方肩頭,往出口方向走去。

  不知怎麼地,這「幸福美滿」的一幕,讓安安的好精神瞬間委靡不振。她病了,心隱隱地發痛。那種痛,像初期的壘,好像有,又好像沒有,這秒明明在,下一秒又不知轉到哪裡勾結黨羽,醞釀造反作亂的計謀。

  等到安安想將痛楚抓出來,當成現行犯審判時,方知逮得太晚,因為盅毒早在神不知鬼不覺時,將她的免疫系統破壞殆盡,以至於走不到二十來步,豆大的淚珠便淡出眼眶,肩上背的畫板有如千斤擔那麼重。

  平生第一回,安安蹺課了,決定跟在他和那個女孩的身後。安安拿著手絹貼著頰,害怕被他察覺,途中頻頻想拿畫板當盾牌擋身。

  進入台大醫院後,她放緩腳步任他們去搭電梯。她稍等兩分鐘,才找櫃檯服務處,詢問婦產科在哪一樓。當安安看見他陪著女孩坐在偌大的婦產科候診處時,她唯一的意識是,既然自己悄悄跟來,自然得悄悄一個人離去。

  走出台大醫院,她在忙碌的十字路口前止步,白熱的光芒讓她分不出那交通號志是紅是綠,她忽地瞭解今日是一個晴空高掛的豔陽夭,而她似乎總在這樣的天氣下獨自悲傷,尤其是遇見他的豔陽天,註定要發生不祥的事。

  安安心裡於是有了底,她與她的「禦風百合」,是活在兩個不同次元的世界裡,偶然沒有原因的在那節車廂上相遇重疊,卻永遠隔著一段距離。

  她覺得有這樣的認知是好的,但瞭解並不代表她捨得放棄這個又甜又澀的習慣。

  她照樣期待下雨天,依然在火車停靠北投站時,從眾人裡尋找他的身影。

  幾個月過去,天下似乎太平,生活無風無雨。直到有一天,為了到底該拆不拆,在輿論界掀起討論話題,喧嚷好一陣子的淡水線火車,因為政府改建捷運計劃案的確立,終於無奈地步入歷史時,安安才知道。所謂的未來,是個空了他的集合。

  她永遠忘不了最後見到他的那一天——那是淡水線停駛的前一天。

  晚上八點十六分,在臺北火車站人滿為患的月臺上,她遇上他了。她看他的模樣像是在異次元世界裡撞上鬼,心漏跳好幾拍。

  當然,一切如常,她與他仍是相隔老遠,他手上仍拿著一本書,只不過從沒攤開的意圖。

  他們搭上火車後,通明列車在軌道上疾奔,白天往後飛的景象被車廂裡的靜物所取代,拜光與影的投射效應,遠在天邊的他,竟然輕易浮在她眼前的窗上。叫她心上怎能不天翻地覆,她開始默禱,渴求時間在這一刹那停止,哪怕火車被隕石撞停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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