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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去!別跟個老媽子一樣羅峻個沒完,」一天到晚淨跟我扯這些,你無聊!」屠昶毅高大卻矯健的身子很快就佇立在三樓櫸木地板上,偉岸的他雙臂環胸,雙足踏開與肩同寬,頭微傾,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瞪著矮了一截的紀元,隨後傾下身子,將右眼湊近,不耐煩地齜牙警告:「耳背的死老頭,昨晚告訴你別隨意打斷我的自修,這回你最好有個叫我下來的充分理由。」

  紀元將呼吸調勻平穩後,面不改色地反駁道:「要不是你老爹要我傳話給你,你就算是餓蹋了,窩在那個黑洞裡啃古書、吃古書,我也沒膽驚擾你。」

  屠昶毅聽老管家這麼回嘴,心中更加不悅。

  「死老叟!活了八十幾個年頭,用錢操控人一輩子了,還死不改性!你打電話跟他說,不管這回誰又捅出紕漏,別再叫我補鍋,我是不會跟他談什麼條件的。」他說著朝盥洗室走去。

  紀元旋身跟了上去,到門口時,被屠昶毅霍然摔上的門震得一鼻子灰。他用小指掏掏耳朵後,又貼在門上開始念著:「少爺,你每回都說得信誓旦旦,有一次為了跟你老頭表示堅定的意念,甚至還寫了封拒絕招人收買的血書,但死到臨頭還不是見利就忘義。好險你這個兔崽子沒交女友,要不然准是個流氓負心漢。」

  一陣馬桶沖水聲嘩啦嘩啦地響起後,門倏地被拉開,紀元的頭也迅速地縮了回去。

  屠昶毅烏亮且微卷的發梢處聚滿了晶露般的水滴,他兩手抓著掛在頸背處的長毛巾,隨手抹了一把臉,然後弓背,把整張五官分明的臉逼近紀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那次我才十六歲,用的是廚娘才剛宰殺的雞的血,所以發誓的是那只閹雞,不是我。不信的話,你自己親身上天下地去向那只衰雞問個仔細。」他淘氣地對管家眨了個眼。

  紀元面不改色,仿佛對少爺這種嘴上惡作劇,咒他早超生的挑釁行為習以為常,絲毫不動怒。

  「少爺真是聰明過雞,雖然那只閹雞已走了十五年,我恐怕它還得再等個十五年才能洗冤。」

  屠昶毅眼底聚著盎然的笑意,消遣回去,「太久了吧!紀元,何不再減個十年,屆時我親自為你打包行李,別忘了順便幫我送份禮給它。」

  紀元冷笑。「小人不才,豈敢勞駕少爺,我看少爺還是先準備自己的行李就好。至於禮物,當然是你親自送到才有誠意。」

  於是主僕倆就站在盥洗室的門檻裡外,你來我往、不甘示弱地挖苦對方,咒對方命短。

  最後是屠昶毅覺得無聊,扯下毛巾,輕率的表情一變,才言歸正傳。「到底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

  「小少爺發燒了。」

  屠昶毅一愣,順口說:「我又不是醫生,找我回去就能克小濤的病毒嗎?老頭是愈活愈回去了。」

  「老爺說小少爺一直念著少爺,請少爺務必北上一趟探視小少爺,給予精神上的支持,順道走訪趙老爺的書房,他有事要跟你商量。」

  屠昶毅聽著紀元爺來爺去地說著,頭有點暈,忙舉手抗議。「拜託,我才剛修補完一段經文,你別又繞著口令說話,折磨我的腦袋。」

  「那是少爺自己的錯,熬夜看書最是傷神,比春宵一度還傷。」

  屠昶教一聽,硬是翻了一個白眼。「好了啦!『性不性隨我高興』好嗎?求你別再念我這個。吃完早餐後我們即刻動身。對了,你別忘記吃暈車藥,山路彎來彎去的,我可不希望你吐得我一車都是。」然後赤著大腳丫,咯咚地奔下樓。

  紀元慢慢轉身,嘴角不由得向下一撇,不服氣地喃道:「報廢破車一輛,送我都不要,你還當個寶。怪胎!」

  三個小時後,一路駛來的破吉普車把愁眉糾結的紀元顛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見到他闊別已久的「朝日園」,心情才放鬆了些。

  朝日園是幢老式的兩層樓洋房,位於清幽的北投山坡上,當初是依著蒼翠的丘巒而築,又有環帶的山泉淙淙流過,除去風水地理不談,簡直是乾淨得不得了。比起長年失修又籠罩在濕冷五里霧氣中的鹿柴山莊來說,「朝日園」是一塊仙境樂土。最起碼,此地沒有屠昶毅那群養尊處優、殺無赦的昆蟲,來侵犯老紀元的尊嚴。

  經過了一扇大鐵門後,屠昶毅驅車朝車庫駛了過去,無視自己的破車置身十來輛光鮮的大轎車之間是何等的唐突與怪異,反而自在地躍下車,甩著肩膀舒活筋骨。

  陪在一旁的紀元早已捧著一疊衣物站得筆直,不敢苟同地瞧著屠昶毅邋遢不已的模樣。「少爺,我健議你換下那套一個月都沒下過水的T恤和百慕達短褲,免得把老爺憋得閉氣。」

  「知道啦!」屠昶毅將T恤脫後,露出厚實的胸膛,拎起白襯衫就開始穿戴了起來,還不忘罵回去。「紀元,你實在囉嗦得跟個婆娘一樣,不,甚至更厲害。要不是因為得開長途車,我早就穿得跟光鮮囂張的公孔雀一樣了,此刻也不會命苦地窩在這個車庫裡換,還得聽你疲勞轟炸。對了,紀元,老實跟我說,你上輩子是不是開轟炸機的?」

  紀元狠狠瞪了頷首扣上褲襠的少主人一眼,把他損人的問題當成耳邊風,微咳了一聲後才回道:「少爺真愛強詞奪理,當心逞一時口快,明兒個業障頓增。」

  屠昶毅笑著扣上袖扣,抬首沖著紀元一笑,絲毫不在意地說:「善意由心生,嘴上說得好聽,私底下詛咒別人的人才該檢討呢!」

  紀元在屠昶毅的頸上打了一個完美的領結後,發表個人意見:「你自己不愛穿得整齊,反倒怪到別人頭上。難道你穿上西裝就不知道如何操縱方向盤了?」

  屠昶毅眨著無辜的眼,努嘴駁道:「有一件事你不能否認,我再怎麼邋遢,也比穿什麼都不會開車的你強。」

  紀元又是被譏嘲得灰頭上臉,不過,他只是訕然地從西裝內袋裡掏出剪子和直梳,不客氣地拍了拍屠昶毅的肩,要他坐在一張涼椅上理髮。

  屠昶毅一看到老管家手裡的剪子,心裡老大不高興,衝口說:「我先去看看小濤的情況再說吧!」說著就想逃開。

  老管家早已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不疾不徐地說:「少爺,我們都是大人了,你怎麼還是跟小孩一樣那麼好騙呃?說到小孩,我不得不告訴你,你那個冒牌兒子根本沒病,今晨還一臉興奮地跟他的正牌爸爸上飛機,到日本狄斯耐樂園去玩了。那個孩子有得玩就好,你不想他,他也絕對不會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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