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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上午10點多,楊類先醒來。他直起身來,看見房間到處是鐵皮玩具還有大的木箱子,他以為自己迷失在森林獵人的小屋裡了。他的目光最終遊移到高娃的身上,他推醒了高娃,他們一起努力回想,並得到正確答案——這是馬修的家。

  高娃從口袋裡掏出兩塊香口膠,一人一塊,全當刷牙了。反正上班已經遲到了,不如曠工一天。他們倆有一個打算,就是留在馬修的家裡玩一玩,然後做一桌好飯等他下班犒勞他,在一起過個元旦。

  房間裡的每一物,全都很古老的樣子,比如上發條的鐵皮鬧鐘,比如小時候的大象形狀的積木,比如桌子上隨處可見的萬花筒和七巧板。

  楊類和高娃不敢亂動人家的東西,可是一次充滿驚歎的觀摩總是無法避免的。

  下午的時候,高娃去附近的市場買菜,留楊類在家看門。他們的分工很明確,高娃負責買和洗菜,楊類負責烹飪。那時的太陽是橘紅色的,照在人的太陽穴上,是那麼的美好而輕柔,和死亡根本挨不上邊兒。

  墜落

  下午的晚自習取消,在大課間體育組的老師和一些學生會幹部負責裝點禮堂,一個小時之後,所有人會到這裡來開聯歡會。

  馬修掛一隻燈籠,踩在一條梯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拿著燈籠,讓身體保持平衡。

  燈籠很紅,豔麗得讓人有些昏眩。禮堂裡的音響很大聲,放著祝賀新年題材的英文歌,唱詞裡充滿了祝福,還有孩子以及大人的笑聲。

  馬修的牛仔褲已經很舊了,和那架梯子差不多舊,褲縫上磨白的地方很好看。他拿著燈籠俯瞰整個大廳裡的人,大家臉上掛著明朗的笑。有幾個女學生身體跟著音樂節奏來回擺動,屁股滾圓的,在一瞬間他想起了高娃。

  整個禮堂陷入了喜慶和紅色之中。他掛好了燈籠,兩條腿倒了一倒,準備爬下梯子,可是他突然覺得自己錯了,他習慣先邁出左腳走路,這個習慣二十幾年來未曾改變,可是他倒到了右腳上。他的習慣被打破了。他懸空了。

  馬修掉了下來,連一秒鐘不到,他的身體就摔到了木地板的舞臺上,周圍人一片驚愕。他們走過來,看著他尚有餘溫的身體。馬修覺得空氣很稀疏,他動彈不得。可是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搶走了他的空氣。他越來越憋悶越來越想喊出聲來。

  紅色的血從他的腦和口裡流了出來,一點點蔓延,新鮮的血流到了人們的腳下,梯子的腳下,還有馬修自己的腳下,流了那麼多那麼多的血,和他舊仔褲上磨白的部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急救中心的車到來的時候,馬修已經死了,但是還有血源源不斷地從他的腦和口流出來,空氣裡彌散著血腥的味道。觀望的人看見趕來的醫生把墜梯者用擔架抬上了救護車,口中不時有人發出堅硬的叫聲。

  早晨給馬修賀年卡的那個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哭得臉部肌肉都扭曲了。

  那張卡片上寫著:你是我見過的最帥的老師。希望你健康愉快……

  小王國

  楊類做了一桌好飯,和高娃坐在地毯上等馬修。他們打他的手機時才發現他把手機和門鑰匙都落在了家裡。

  為了打發無聊,他們輪流講故事。楊類講的是笑話,而高娃則講的是自己的童年。高娃喜歡看他的睫毛,在乳白色的管燈下,上下扇動的睫毛像被鑲嵌上了銀邊兒。

  他們等得無聊,還輪流洗了一個澡。實在是兩天一夜沒洗澡有些扛不住了。社區暖氣給得很足,他們濕漉漉的頭髮披散在胸前也不覺得冷。

  就這樣故事講了一支又一支,快到9點的時候,楊類讓高娃一個人回家去,他留下來等馬修,不然都走了馬修連門都進不來了。

  楊類吃了一點兒紅燒小西排,喝了一點點紅酒,坐在大籐椅上繼續等。後來他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還黑著,是夜裡3點。房廳的窗戶開了半扇,風吹進來,房間裡的很多鐵皮玩具都發出聲響,他心裡開始不安,那種感覺來得很迅猛,將他吞噬。

  他抓起馬修的手機,尋找他家人的電話。可是他的電話本裡只有一個外省的遠親電話。他覺得詢問親戚這條道肯定不行了,靈機一動想到給體育組的其他同事打電話。

  楊類:「喂,我是楊類,馬修今天幾點下班的啊?」

  電話那頭:「啊……」

  楊類:「馬修就是我介紹到學校那個頂替我的老師啊!你怎麼不說話啊?!」

  電話那頭:「啊……你……你……」

  楊類:「你說話啊!!」他意識到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電話那頭:「佈置演出禮堂時,他從梯子上摔下來了,死了……」

  在一個城市裡,一個高而且瘦的皮膚黝黑的男人,突然消失掉了。他的死訊沒有家人來分擔,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孤兒,好似憑空而來。沒人負責他的葬禮,學校的後勤安排了幾個上年紀的老師佈置了一個靈堂。楊類沒有參加葬禮,他呆傻地坐在馬修的房間裡,從走進來就不曾出去。

  當他發現這個憑空而來的男人賣了幾年的保險自己竟然沒投一份的時候,他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他呆在裝滿鐵皮玩具的房間裡。

  他恨自己和馬修交換了職業。

  他覺得人是他間接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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