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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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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佑把頭頂在牆上,用拳頭擊打牆壁,無聲地流著眼淚,試圖把硬要從牙縫裡鑽出來、爆發出來的怒吼和悲傷一點一點地咽下去。 他靠在牆上,一直滑下去,坐到地上。心涼透了。他用雙臂抱著膝蓋,把頭埋在裡面,情不自禁號啕大哭起來,像從心裡摘下深綠的葉子一樣疼痛,像把一棵樹整個折斷一樣悲傷。 壞傢伙!瘋子!好好學習就是了,打什麼電話呀!有病!你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心裡挺舒服的吧? 一想到喻寧知道了貞美的情況後瘋狂痛苦的樣子,載佑心裡的悲痛又像潮水一樣湧了上來。 活著……居然是這麼虛無!像一團煙霧! 一切都毀了。人生的幸福就是一幅拼圖,有幾塊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其中最重要的不就是健全的身體嗎?能走、能跑、能擁抱對方、能把CD放到CD機裡、能煮咖啡、能開車去旅行、能抱著對方的脖子親吻、能點亮蠟燭準備晚餐、能舉起酒杯乾杯、能坐在桌子前翻開書、能打開電腦的健康的身體! 貞美的拼圖卻永遠也拼不完整了。 健康,有錢你也買不到,像在深山裡挖人參一樣找也找不到,哪怕潛到海底也找不回來。健康真的十分珍貴,是人類生活最重要的基礎,是生活的本質。人的身體如果是一台機器多好啊,哪個部件壞了就修理一下,實在不能用了就換一個。 載佑今生再也沒機會站到婚禮司儀的位置上了,曾令自己夜不成眠的初戀再也無法懷著美好的心情追憶了。人生,怎麼能這麼荒唐!太氣憤了,太恐怖了!他的肩膀劇烈抖動著,坐在樓梯間裡把腦袋埋在膝蓋上抽泣著……直到醫院高牆上的格子窗變得像惡魔的瞳孔和牙齒一樣漆黑。 12.你默默無言的身體 貞美獨自躺在單人病床上。 車禍後一個星期,4月21日。 她的臉是純白的,風平浪靜,沒有任何表情,像被白色壓路機壓過一樣。她的眼睛偶爾向著天花板眨一下,裡面沒有一絲風。 她臉上的紅潤和肥皂泡般絢麗多彩的感情似乎再也不會復活了。香噴噴的咖啡放在面前的愜意、跟朋友一起開懷大笑、打網球或羽毛球、讀詩或小說時翻動書頁、敲擊鋼琴鍵盤、翻開厚厚的法典、披著黑色法官服站到法庭上,最重要的是跑向心愛的人擁抱他、用手撫摸他的喜悅……所有這一切,所有這些感情,似乎都從貞美的臉上溜走了,那殘酷的失落感似乎把皮膚變成了極細極細的沙漠。這時的貞美已經經受了幾天幾夜感情的劇烈衝擊。 我……活下來了嗎?還是死了?說話啊!無論是誰,快跟我說話啊!自己告訴自己也行,如果有那樣的自信。金貞美!明確告訴我啊……你是好好活著呢,還是生不如死,或者不如索性死去?說個明白啊……不要欺騙,不要猶豫,一個字一個字明明白白說出來!不用別人……就讓自己告訴自己! 她的眼睛裡,突然間波濤洶湧。 火花在跳躍,猛烈的颱風、打落花瓣的暴雨、穿透青瓦屋頂的冰雹、刮斷所有蘆葦的狂風、把岩石變為沙土的烈日、埋沒所有山路的暴雪,種種感情在心裡起起落落,時而把她捲入漩渦,時而把她送上峰頂。對這種破壞的力量,她已經非常熟悉了,心裡早已天塌地陷,變成了一片荒漠。經歷了一小時幾次、一天幾十次這樣的衝擊後,她似乎已經萬念俱灰了。 現實如此殘酷,她卻不得不接受。委屈和憤怒的感情依然帶著敵意和殺氣藏在心底最深處,只有時刻警惕它們的存在,才能避開致命的威脅。 現在,那個撲倒我、撕扯我、咬我、揚揚得意地踏在我身上的陰險兇殘的野獸把頭埋在身體裡睡著了嗎?貞美從未想到人心中的感情居然會那麼猛烈,那麼勢不可擋。 只能挪動頸骨上部的貞美稍稍抬起頭,看著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自己的身體。雖然遭遇了車禍,但幾乎沒什麼外傷,只有幾處冬青葉子大小的青腫和樹葉邊緣一樣長長的擦傷。 車禍後兩個小時,貞美就醒過來了,感覺像是做了一場短暫的噩夢。夢中她渾身發冷,想點堆火暖和一下,但空中到處都充滿濕氣,無論如何也擦不出火花來,那種可怕、陰沉的寒意如影隨形,擺脫不掉。 恢復意識的時候,貞美知道父親就在身邊低頭看著自己。 「爸……爸!」 「嗯,貞美,醒了啊,感覺怎麼樣?」 「有點兒……迷糊。我……遇到車禍了,是吧?」 嗯,金校長沉重地點了點頭。女兒的眼睛、聲音和表情跟早上沒什麼區別。 但是,剛才主治醫生仔細看了女兒的X光片,看到很多鋒利的骨頭碎片嵌入了神經,他表情沉重地歎了口氣,只說了一句話:要繼續觀察。 這句話金校長聽在耳中,只覺得更加驚慌害怕。 千萬……神啊!早早離開人世的貞美媽!請保佑我們的貞美! 金校長在心裡一遍遍祈禱,祈禱女兒能順利闖過這一關。他比誰都盼望女兒蘇醒,但又十分害怕那一刻的到來。表面上,他裝著若無其事,直視著女兒的眼睛,硬擠出一絲笑容,就像把臉上厚厚的馬糞紙一點兒一點兒弄皺一樣。 「怎……怎麼樣?還好吧?」 「嗯,好像……沒受什麼傷啊。爸,我沒覺得哪兒疼。」 貞美無心地抬了一下頭,連接頭骨和頸椎的部分隨下巴一起抬了起來。 她轉頭看著父親。 「您看看,我的臉也沒受傷吧?是不是?」 「嗯……沒什麼外傷,也沒傷到大腦,嗯……」 「啊!」 貞美分明想抬起手摸自己的臉,但手一動不能動。 「爸……爸,奇怪……」 「嗯,怎麼了?」 「這……不是在做夢吧?我明明想抬起手來著……想拿手摸摸臉,可是,我的手和胳膊……一點兒都不能動!」 一時間貞美感到迷惑不解,稍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手。 「看呀,我的手老老實實靠在身邊。哦?腿也是一樣……怎麼回事?我現在……被麻醉了嗎?打了什麼特效針嗎?感覺真奇怪……」 「……」 金校長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仿佛血全漏到身體外面去了。醫生曾說過女兒可能會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當時自己覺得簡直是無稽之談,現在居然變成了殘酷的現實,而女兒正在親身體驗這一現實! 「真是的!怎麼回事啊?這麼奇怪,可是好像並不好笑。不管怎麼說……有點兒……那個,像是夢……卻又不是夢,爸爸這麼清楚地在我面前。」 那一瞬間,貞美無法判斷自己所處的情形,感到迷惑不解,像被沉重的錘子狠狠砸了一下。 金校長看著女兒,恨不得閉上眼睛,就此落入死亡的萬丈深淵,心像蝸牛在刀刃上爬行一樣,提心吊膽,無法平靜。千萬!千萬!他在嘴裡重複著。 一臉茫然的貞美又開始動了。嗯,身體的確很奇怪,明明大腦叫後背和肩膀動一下,叫身體蜷起來,但身體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一動不動,壓根兒連動的跡象都沒有,就像被人用強力膠結結實實地粘在了床墊上,又像是上方的空氣粒子有千萬斤重,把身體平平地壓在床上。 這……怎麼了?這……是我的身體嗎? 她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仿佛看到頭髮一根根豎起來在跳舞。如果醒來的時候父親沒有坐在身邊,恐怕貞美會以為自己是到了《格列佛遊記》裡的侏儒國,像螞蟻一樣的小人兒用細得看不見的繩子把自己的四肢緊緊捆了起來,捆得連腳趾都無法隨意動一動。 慢慢地,貞美不再覺得好笑,不安代替了莫名其妙,恐懼在心裡慢慢擴散。爸爸為什麼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貞美突然感到一團怒火在胸中升騰,想大哭一場,想大喊大叫,但她只是抬頭看著從椅子上欠起身來的金校長,微笑著喊道: 「爸!」 「嗯……」 「我現在……沒死吧?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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