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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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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客俠並沒有告訴我他什麼時候要,我以為他只是心血來潮想看一下我進步了沒有而已。 可惜他給的題目太困難,我一拖兩個月,依然無能為力。 直到他再度約我在BOBO見面。 方客俠這次態度又截然不同,當得知我一個大字未寫時,忍不住擰著眉頭說:「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我的話?!」 我聳肩說:「有啊。」 「那文章呢?」 「沒寫啊。」 他顯得難以忍耐,「我知道催你是不會有效果的,但沒想到你竟懶散到這地步!」 「我寫不出來嘛。」我苦笑一下,2歲起就沒有父親的我,哪裡有半點靈感。可是我的苦笑在他眼裡幻化成了痞子一樣的耍賴,使他幾乎勃然大怒。「誰叫你要我寫父親啊,不能寫母親,外婆,外公,大姨,舅舅隨便一個都好啊……」我輕鬆地開玩笑。 他斷然打斷我:「夠了,你知道下個禮拜天是什麼日子嗎?」 「啊?」我仔細地想啊想啊,「什麼日子?兒童節過了啊。」 「是父親節!」方客俠再也受不了我這吊兒郎當的德行了,「父親節有一個全市大型徵文比賽,這規模有多大多慎重你能想像嗎?參賽者中甚至有朱自清的兒子。」 「哦。」 「哦什麼?」他音調高得我都要捂耳朵,「我給了你兩個月準備,你他媽面子真大呢!」 他居然說髒話,我怔了一下,難以控制地感興趣,「方客俠,你髒話說得真流利。」 「這是粗話,不是髒話!」他本能地糾正道,「在英語裡fuck、shit都是粗話,不屬於髒話。Thesonofabitch才是髒話!」 我大大受教,這才是高材生。 「別氣了,不就是個徵文比賽嗎。再說有朱自清的兒子參加,我哪還有看頭,別去丟臉了。」 「你!」他指著我說不出話來,「我為你報名,而且向我爸和其他評委慎重推薦,海口都誇出去了,你連個題目都沒交給我!」 「誰叫你不告訴我是徵文啊。」 「我如果事先告訴你這是比賽,你肯定推得一乾二淨,而且理由還一套套的。」 我訕笑,「你真瞭解我,我最怕參加比賽。小時候歌詠大賽,我在臺上除了連打十幾個嗝之外什麼聲音也沒出。」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道理用在方客俠那裡一樣有效。他對我已無怒氣只有無奈,「你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我也稍微正經了點,「方客俠,如果你認為只有拿獎的寫作才算真正的文學,那我這輩子也不可能達到你所謂的境界。」 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我沒那個意思。」 「也許我的東西只有幾個人看得懂,也許其他人都認為我與其寫作還不如去撿垃圾。但只要我覺得快樂充實,誰又能說我活得不如文豪們?」 我告訴他:「你說我終身將為了熱水器、小汽車等東西不思進取,也許是吧。我不會計較我寫出來的東西有多少人喜歡,能夠換得多少錢的稿費,只要換的錢能讓我不至於餓死,我就不會兼職去做其他與寫作無關的工作。我也許會終身寫著廉價的不斷被人遺忘的小說,快樂地享受著這個將夢想物化的過程。」 「我要的只是一點點,一毛錢那麼多的人生而已。沒有人給我不要緊,能活著,能寫作,我已經滿足得不得了。」 他一直沉默,沒表態。 已近黃昏,BOBO吧裡還沒有開燈,靠近窗邊的一切鍍上一層初夏特有的淡金色,令人迷醉。我一邊靜靜地思考,一邊流暢地表述。 「如果說每個人都是一個殘缺的半圓,那麼有的圓比較大,有的則比較小。從誕生起,每個人都渴望尋找到和自己契合的另外半個圓。大部分人以為那是一個人,一個和自己一樣殘缺的、等待彌補的半圓,只有找到他或她才可以過上心滿意足的幸福生活。我也相信半圓說,但我等待的半圓並不是哪個人,而是一件事,和特蕾莎修女遇到了孤兒們一樣,我的另外半個圓就是寫作。我對它毫無任何物質上的欲望,就像對待純潔的愛情一樣真誠自然。方客俠,如果你有一個愛人,你會把她帶去參加選美比賽嗎?你會因為別人對你說,她不完美,甚至平凡,從來沒得過任何獎,就放棄她嗎?」 他忽然一震,猛地迎上我的目光,又意識到什麼,急忙躲避開去。他的眼睛亮了一瞬,然後極快地黯然下去。 我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異樣,卻沒明白為什麼。 6月的第三個星期天,父親節。 方客俠無可避免地勾起我對父親的種種猜想,我想給他打電話,想寄點什麼給他,隨便什麼也好。然而我沒有半點他的訊息,包括聯繫方式。我不知道母親是否還保留著,我沒有勇氣向她討要,十七年了,就像方客俠令我感到悵然若失一樣,我不想令母親有同樣失落的感覺。 一整天,我過得很不好,連發呆也不能專注。我的生命裡有過十九個父親節,這是我首次感到痛苦。 但我並不埋怨方客俠。相反,我感激他喚醒我對已逐漸麻木的愛的渴望。我坐在書桌前,仔細地,努力回憶最初兩年我和父親在一起的點滴,以及我童年時對他所懷有的幻想,甚至我做過的夢,那些已經很難清晰確鑿的片段。 我記得5歲時曾經問過母親,爸爸呢? 母親回答我說,對面的樓裡。 他為什麼不回家? 他回家了,只是不是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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