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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把垃圾咽下去吐出糖

  沈家希望我留在南京做全職太太,相父育子。覺明也說要維持一份兩地的姻緣很難,希望我能作出犧牲。可我有事業,並且這個事業還在蒸蒸日上——我跟我們老闆合打的幾個官司均告勝訴。老闆覺得我很有栽培前途,非常器重我——所以,我和覺明還是只能做候鳥。

  做候鳥固然有不利的方面,比如說,因為沒有束縛,雙方受誘惑及至出軌的幾率會加大,但反過來,好處也很多。因為相處時間短暫,雙方缺點來不及充分暴露,現實的瑣碎也還沒有機會磨損。那些陳年的破碎光影,更是帶著水紋底下的微微錯位,隱身於繾綣的情感之後。托爾斯泰說,人都是河流,有湍急和兇險處,也有靜美處。我想我大約進入了人生中比較平緩的地段。

  我們事務所有了錢,決定做些公益事業,專門設立了「法律援助部」,老闆將這燙手的山芋交給我,由我主管。

  在國內來說,法律援助,為那些打不起官司的人免費打官司,善莫大焉;但是,對事務所來說,是很有風險的。免費、吃力不討好是其次,主要容易得罪人,有時候,因為捅了天,當事律師很可能遭到報復,事務所吊銷執照的情況也未嘗不會發生。老闆雖然大發愛心,還是一再叮囑我小心行事。

  我就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一個偏僻鄉村的女孩出頭。她13歲就被學校的幾個男生強姦了,其中一個是校長的兒子,那傢伙警告她,如果她敢告訴家長,就會使他們家人死光光。女孩出於膽怯和愚昧,一次次忍了。因為沒有接受過性教育,自己懷孕多月,也不知曉,父母也未在意。及至有一天,孩子的姑說,這娃是不是得啥病了,怎麼這麼浮腫。母親領女兒去醫院一查,五雷轟頂,居然懷孕6月,因為身體構造的原因,不能流產,生產還不能打麻藥。女孩吃盡非人的苦頭生下孩子,一生就此毀掉。校長卻不僅拒不認帳,還反咬一口。女孩成天生活在竊竊流言中。她父母想搬走,換個環境,可又能搬哪裡去。而且,憑什麼,有些人造孽卻得不到懲罰?(事情屬實,來自《道德觀察》)

  我去見他們的時候,場面極為心酸,15歲的女孩子已經完全是婦人的模樣,身材走樣,臃腫,笨重。她在逗孩子玩,孩子揚著手叫她「姐」。

  女孩的媽媽抹著淚說,「就當是我生的吧。否則,孩子長大後怎麼做人?我的娃已經毀了。」

  經過調查取證,我們事務所幫女孩提出訴訟。因為證據確鑿,案子很快結掉,犯罪人就法。

  兩個月後,我去那邊回訪,卻在回家的路上遭到意外襲擊,腿骨被打脫臼,在醫院足足養了一個月,才算恢復。

  因著此,覺明堅決不讓我吃律師這碗飯,親自去事務所幫我辦了辭職手續。老闆惋惜地說我天生是做律師的料,有正義感,思路清晰,反應敏捷,而且屬於越挫越勇型。覺明說,不好意思啊,我寧願這社會少一個稱職的律師,也不願自己丟一個哪怕不太稱職的老婆。老闆握住覺明的手,「明白明白!小裴以後多回娘家啊。」我的職業生涯就這麼卡嚓結束了。

  其間自然也並非順利,我跟覺明口角不斷。我說要都跟我似的,吃點小苦頭就退縮,這國家還有希望嗎。他說,這是社會問題,跟我個人沒有關係。死你一個人,社會健全不到哪裡去。我說,就你這樣的人存在,這社會才惡行猖獗。他說,你別跟我強,別人我管不著,我不希望我老婆送命。

  病癒後,我便回到南京,盡職做主婦。每天清晨一拉簾子,迎接陽光到來,晚上,一閉簾子,送走一天的光明。日子固然無趣,卻也十分平整。覺明還算模範,但是作為一家企業的負責人,應酬畢竟多,很多時候都是我一人守空蕩的家,與書本、花木相伴。偶爾他打電話來說晚上回家吃飯,我便雀躍地像上了戰場,用鏟勺去實現自己的價值;要是他連著十來日出差不歸,我會漸生幽怨。我終於明白怨婦是怎麼煉成的了。

  我辭職後這個無所事事的夏季,沈覺明用這種「可鄙」的方式讓我依戀上他。

  我迷戀他身上的味道,試著調配香水,給他的衣櫃裡噴。前味是清涼薄荷,中味是冷香,後味近於雪茄的煙草味道。他走來走去,嗅著:「怎麼這麼怪?」

  我們用過晚餐,我把圍裙系到他腰間,「為表示你的誠意,你好歹洗一次碗。」

  他「啊」一聲,作個痛苦不堪的表情。我道:「又不要你死。至於這麼崩潰嗎?」

  「我很累。累死了。」他大聲宣稱。

  「你是懶。」我自己去洗。

  洗的時候,他悄悄過來,抱住我,說:「我給你講個笑話。」

  「你有這精力,未如幫我一把。」

  「那不行,兩碼事。」

  我冷不防以筷擊水,想潑他一下,可是技巧掌握不好,很倒楣地澆了自己一臉。他樂不可支。說我,人笨心眼壞。

  幹完家務,他有時會發出邀請,「去你母校走走?」

  「好熱的。蚊子也多。」

  「你越來越懶了。肚子上長小肉肉了。」

  他其實樂得不去,把我抱懷裡,還有別的運動消化。

  他說:「你有沒有覺得其實愛一個人很容易的。」

  「我愛你?」

  「當然。」他自信滿滿。

  我不能否認。我只知道,現在要有人來與我爭奪他,我必然會精神抖擻地上場。

  「覺明,國外有個真人秀節目,就是把孤男寡女關在一起,他們很容易就做愛。」

  「不然做什麼呢?」

  「我覺得你把我拴到你身邊也是有預謀的。對不對?」

  「我要你愛我。這就是我的陰謀。」他親我。

  在他的熱吻中,我很容易地就暈頭轉向了。

  就在我繼續掙扎于甜蜜與痛苦並重的主婦生涯時,卻註定有事發生。

  顧盼找我。開門見山:「裴錦年,還記得我嗎?我想同你談談。」

  談話地點約在暢意附近一家茶室。時間為中午。我先到,顧盼隨後來。她著一身白,白色襯衫、白色西裝、白色闊腿褲,乾淨俐落,英姿颯爽,典型的OL派頭。憑心說,這白,也只有她這樣既瘦且長的人才穿得出效果。

  「不好意思,臨時有個事拖住了。」顧盼依舊的娃娃音,但是經過職場的歷練,少了那種奶聲奶氣的成分。

  「無妨。我反正時間多。」我已點了伯爵奶茶;她便為自己要了凍頂烏龍。

  「少奶奶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她傾身沖我笑。一頭烏黑的直發,順勢傾瀉至兩側肩頭。瀑布一樣垂墜的質感,讓她平添嫵媚。我儘管對她沒有好感,卻不得不說,她是個尤物。

  「相當無聊。」我回。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羡慕你。」

  「說得沒錯,可別人羨不羡慕跟我無不無聊有什麼關係。找我什麼事?」

  顧盼啜口茶,目光有點輕蔑地掃過我,掂量片刻,才開始講她與沈覺明的瓜葛。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心理上占上風,說得時候從容不迫,該渲染渲染,該賣關子賣關子,娓娓道來,把個平淡無奇的故事講得風聲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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