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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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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怕他們吵架。他們吵架我站在哪邊我尚未有明晰的立場。好在這樣的擔心是多餘的,自始至終,房間內未傳來山呼海嘯的聲音。半個鐘點之後,爸爸出來,半掩的門露出媽媽怔坐床上的剪影。 爸爸在我身邊蹲下,"錦年,爸爸以後不能老來看你了。你要好好學習,聽媽媽的話。媽媽不痛快的時候,讓她說幾句,媽媽累的時候,你主動奉承幾句。你媽媽,她,看著很強悍的一個人,實際上跟孩子一樣。有時候,刀子嘴,豆腐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接過去。 爸爸微微笑了,笑得愴然。 "爸爸,你剛跟媽媽說什麼了?" 爸爸的眼珠子轉啊轉,透出點點調皮,他附到我耳邊,輕聲說,"我剛強吻了你媽媽,然後跟你媽媽說,愛她。錦年,等你長大了,你心裡有什麼話,一定要表達出來,哪怕被拒絕。" 這是爸爸告訴我的最後的話。 兩年後,爸爸心臟搭橋失敗,永久地倒在手術臺上。爸爸合上雙目的時候,媽媽毫不知曉,依舊龜縮在一個人的愛恨中。 待媽媽知道爸爸亡故的消息時,距離爸爸的過世已經去了大半年。恰逢春節,我和媽媽在商場採買年貨,媽媽要稱筍乾,乾貨鋪圍滿人,媽媽轉了一圈,尚未覓著空處,正好有一人轉身,媽媽連忙去搶空位,靠近的時候,抬頭。冤家路窄,正是爸爸的後妻。 那阿姨比媽媽蒼老,也難看。但是眉眼間有一絲溫順是媽媽不曾有的。 媽媽意態從容,與對方淡笑打了個招呼。若非她轉身時拉我的手急劇顫抖,我都以為媽媽已經雲淡風輕。 "等下。"阿姨叫住匆匆離去的媽媽。 媽媽回過身時的目光又一次平淡若水。 阿姨說:"我那有裴成保留的你的東西。你,找個時間來拿吧?" 媽媽不明白什麼意思。 阿姨略笑下,說:"你不會不知道?他走了,心臟一直不好。手術前,他有不好預感,特意跟你告別,怕你難過,就說要回北京。" 媽媽依舊不明白,眼神空洞,待阿姨走後很久,她還是木頭樁子一樣矗立在人山人海中。那一刻,她徹底孤獨。 她以為她扔出去的東西她不再稀罕,事實證明不是。 她以為她只要想揀不過是彎腰低頭做做姿態的事,事實證明不是。 人生中沒有什麼事不可原諒,但是媽媽沒有學會寬容,所以只能在往後舔噬悔恨。 我去取了爸爸的遺物:媽媽的照片,媽媽的戒指(離婚的時候,媽媽還了他),還有就是,媽媽做知青那會,給爸爸寫的信。他每一份都整齊地保存著。 那個慘澹的春天,媽媽把信一份份燒掉。她的心從此灰飛湮滅。 此後媽媽從一個兢兢業業的業務骨幹蛻變為一個混日子的中年婦人。生命的意義,只在於懷念。如果說,還有一點小小的期待,那就是我了。她把那個被她扔掉的人豎為我學習的榜樣。在我成長的路上,父親如影隨行。 他,知書達禮、學富五車。他溫良恭儉讓。他儒雅瀟灑、風度翩翩。 他不過是媽媽的幻象。 我被逼著練琴,學書法,背古文,默英文單詞,參加各類競賽小組。媽媽不是個壞人,但絕對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我一出問題,她就用書本抽我。 所以,當陳勉降臨我家的時候,我長長籲了口氣。就算媽媽不把她的變態興趣轉移到他身上,至少在我被媽媽抽巴掌的時候,總有個人會開口求情。 陳勉病重住院的那些個日子,我就開始拍他馬屁。用零花錢給他買全套金庸,只因看到了他問隔壁床借書被拒時的狼狽。 陽光好的時候,我推他去樓下病區花園曬太陽。我把兜裡的零食掏出來,無非是果凍和話梅,問他,你要吃什麼?他搖頭。我說,給你大的吧,但你以後要對我好。 他吃一點,拼命地咳。身體裡好像有只鬼,要拼命咳出來。我用拳頭捶著他。那個時候,忽然就領悟了,總有些人比你還要倒楣,也總有些人比你走運,這都是沒有什麼法子可想的事。煩惱多是天定的,快樂卻是自找的。只要你覺得快樂,你就是快樂的。所以,我要快樂。 陳勉病癒後,隨媽媽的安排去了郊區一個機電廠。媽媽對陳勉的態度一直有些怪異,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無聊的時候會損陳勉幾句,譬如笑話他夾雜方言的普通話,但是輪著別人笑話他的時候,她又會像護雛的母雞一樣氣勢洶洶跳出來辯護。爸爸走後,媽媽有些神經質,所以我並不以為意,要說媽媽對我,還不一樣。 每個週末,我和媽媽都要坐上長途車,帶著食品和衣物去看望陳勉。一般中午能到。我們三個人就著陳勉從食堂打回的幾個菜吃上一頓,媽媽問他累不累,習慣不習慣,他答不累、習慣。他的話非常少,並且言不由衷。我是這麼想的。因為你從他的話中根本不要想得到滿意的答案。話僅只於回答,對他來說,就是這樣。而且,他總能利索地封死對話可能展開的途徑。當然了,背了媽媽,我和陳勉依然有默契,經常是一方抬頭的時候,另一方也恰巧在注視你,於是就勾勾唇角,心照不宣地笑下。有時候,陳勉會背著媽媽塞給我他用廢料做的模型,以前是飛機、槍之類,看我沒興趣,就改為筆筒、花瓶、收容袋之類女孩子喜歡的,他做得既實用又很有慧心,我常常當作禮物送給安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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