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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錦年--呼嘯而過

  1

  初見陳勉的那年,他有20歲了吧,歷經了同齡人不曾領教的滄桑,是個有點故事的青年了。我才14,單純,多夢,經常一驚一乍。

  那是個雨天,下午三四點的光景,天已經黑得像夜晚。雨下得大,和著風鋪天蓋地地湧來。屋子在巨響的襯托下卻分外安靜,只有我翻書的沙沙聲落滿全室。暈黃的燈射在紙面上,在邊上搭出濃重的影子。彼時,我正以空前的熱情投入地看《簡·愛》,非常喜歡羅切斯特與簡滿含機鋒的睿智對話。

  "你覺得你跟我有點相似麼?簡。"羅切斯特說,"我有時候對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特別是,像現在這樣,你靠近我的時候,我左肋骨下的哪個地方,似乎有一根弦,和你那小身體同樣地方的一根類似的弦打成了結,打得緊緊的,解都解不開……"

  我覺得我的左肋骨下方有一種繃緊的感覺。

  鑰匙開鎖的聲音。啪嗒--門推開了。我愕然抬頭,看到媽媽,以及她身後的大男孩。

  那男孩子瘦高個,看上去狼狽而局促。身上濕噠噠地淌著雨,面目呈現出被雨水浸泡過的濕白,像過期的麵包。

  我審著他,對比著羅切斯特的相貌,想尋出一星半點的相似:羅切斯特應該是四方臉,花崗岩雕刻的五官,眼睛又黑又大。面前的先生臉部線條要清圓柔和些,細看的話,下巴中央似有一道淺溝,將其一分為二,像餘光中那首詩,一邊是大陸,一邊是臺灣。眼睛也不大,眼梢略向外挑,瞳孔是褐色的,這種眼睛不笑的時候產生不了任何溫柔的聯想,但是笑起來,估計會比較羞澀。羅切斯特個子中等,胸膛很寬,我面前的先生高高瘦瘦,豆芽菜一根,有點營養不良。總之,除了同樣的其貌不揚外,這不速之客與我心中的羅切斯特毫無相像之處。我醞釀了一下午的浪漫情懷宣告破產。

  "嗯,他是,嗯……"媽媽介紹他時居然有些吃力,躊躇一陣後,方說:"陳勉。"

  "晨勉哥哥。"我自以為是地叫道,又補充,"我叫錦年,媽媽說是'錦瑟年華誰與度'的意思,周邦彥的詞,你聽說過嗎?你叫晨勉,是不是就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意思?"

  "耳東陳。"媽媽對我的囉嗦狠狠剜了眼。

  我趕忙閉嘴,一低頭,注意到"豆芽菜"球鞋破了。想裡面一定汪了一團不太好受的冷水,連忙弓身去鞋櫃掏爸爸以前穿的拖鞋,放到他腳前。那腳局促了下,後退一步,有一塊泥啪嗒從鞋面掉到地板上。他慌忙彎腰去揀,我一腳踢掉,說,我家反正很髒的,我媽媽巨懶無比,你先換鞋。

  他猶豫片刻,即脫下那雙爛鞋,露出的腳趾已被水浸白了。他套進拖鞋時,呼了口氣,側過頭,與我目光碰上,彼此笑了下。那一瞬,我們仿佛擁有了某種默契。

  媽媽燒了水,找了爸爸的舊衣服,讓他去洗澡。

  他囁嚅著,"不用,我,我這就要走。"

  媽媽眉眼似乎很矛盾,驀了發狠,"你去哪兒?你還有家嗎?"

  他目光茫茫,躊躇了下。這一停頓就沒走成。他半夜發燒了,又倔強不肯支聲,等媽媽早上發現的時候,他已經陷入昏迷。

  那個冬天,我一直在醫院陪護他。

  關於這個意外來客的身世,我只知道是媽媽一個朋友的孩子,那個朋友所在的市遭遇了百年難遇的大水災,災後,家園毀滅,媽媽朋友感染了重病,不久辭世,臨走前,托媽媽幫他的孩子找一份能夠自立的工作。

  媽媽最終給他在郊外找到一份工作。那個時候,我跟陳勉已經相當要好了。他每週三次騎車送我去老師家學琴,兩個小時後接我回,如果天氣許可,我們都要溜達到崇安寺玩。那是個小吃雲集的地方,還有許多遊街藝人玩雜耍,鬧哄哄亂騰騰一片,充滿著俗世的快樂。人間的煙火終於蓋過寺裡的香火,和尚被嚇跑,廟就成了空廟,成為孩子們藏貓貓,仇人決鬥、戀人偷情的絕佳地方。

  陳勉和我有時會歇了車溜達進去探險,絕大多數時間只是把自行車踩得飛快,把行人嚇得雞飛狗跳。我跟陳勉在一起有一種釋放的快樂。所以當聽說他要宿在廠裡,週末都要輪班時,我氣咻咻地責問媽媽幹嘛要安排到鄉下。媽媽揮手,"小孩子呆一邊去。"陳勉卻瞅了個機會跟我解釋,"我以前坐過牢。正經的單位恐怕不會接收。"

  他期待著我吃驚。可是我卻睜大了眼無比仰慕地說:"你真的殺了人?為民除害?"

  他笑,覺得我武俠小說看多了,但笑後很認真地跟我說:"我爸以前在我們鎮廣場擺攤,你知道嗎?擺攤是要交保護費的,就是有些黑社會的,把一塊地歸為自己的地盤,誰要在那塊地上做買賣,都要按人頭繳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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