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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經人介紹,我和狗子去城北找老花。老花在我們城市的地下樂隊有很大名氣,我們去請教他,是想讓他給我們找一些登臺唱歌的機會,順便把我和狗子寫的幾個歌給他瞧瞧,可是,我才一開口他就把我給訓斥了,什麼「難道你沒長眼睛嗎?沒看見我正在和人談話你半路插進來」之類的云云。我最初的謙虛虔誠一瞬間灰飛煙滅。於是,我就頂了回去。他站起來沖我罵了一句:「你他媽沒老子教育你吧!回家去叫你老子教育教育你!」

  我當時就跳了起來,像是一頭小獸,把吉他砸在了他的腦袋上。血流出來,把老花的長頭髮給黏在一起,他臉上青紫不均,像是猙獰的怪物。

  「散?本來也是不全的!」

  「你虎啊!」狗子罵人的時候特別搞笑,滿嘴的東北味,像是看小品似的。我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一笑就停不下來,仿佛是被壓抑了許久,笑聲再次凝固成一把把利刃破膛而出,疼痛在瞬間貫滿全身,讓我幾乎不能動彈。也許是我的異樣被狗子發現了,我看見他湊過來,盯住被疼痛襲擊的我,一動不動。

  我還在笑,但笑聲已經走了腔調。像缺了一跟弦的小提琴,拉起來雖然還是首曲子,可是總有憂傷湧上來,漸漸彌漫了整個夜晚。他走過來把一隻手給我。

  「缸子,你咋哭了?」

  「我沒有爸爸……」

  我覺得那麼多年的委屈再不說出來就要崩潰。我忽然變成了小孩子,擁有著透明而柔軟的臉龐的小孩子,脆弱得經不起一點的風塵。我發不出真正的哀號,只能默然地盯住微微發白的天空,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夜晚在我的脆弱中坍塌消失。天被風吹亮了,白的雲朵再次生長出來,溫暖融化著我從腳底上升起來的絕望。

  為了修因砸破老花的頭而殘疾的吉他,我在家裡七翻八翻。狗子說扔掉算了,我不忍,就自己動手去收拾。我撅著屁股在抽屜裡翻個沒完。

  「缸子?」是媽媽的聲音,「你在幹什麼?」

  我扭頭朝她笑笑,「我找點東西?」

  「你找什麼?」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緊張。我站起身來,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在我的腳下,有一張黑白照片,我彎腰拾起了它。這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上面的男人有好看的眉毛和俊琅的容貌,女人的頭微微偏著,似是找到了幸福的寄託,而唯有那個孩子,目光顯得空洞而且茫然。我認出了,那個人,便是我。

  「他是?」我指著相片上的男人問。

  「他是你的爸爸。」

  其實即使媽媽不說,這麼多年,關於爸爸的事,我也大體知道了一些。媽媽說他離家出走了。在我兩歲半的時候,他離家出走了。他失蹤之前沒有絲毫的徵兆,早上提著包出去時候他還說呢,晚上回來要給我帶一個孫悟空的金箍棒回來,結果,那一走,就是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像是一滴水消失在大海裡,再也尋不見。

  「那你還想他嗎?」我問。

  方西樹掛電話給我,語氣裡有頹喪的味道。問我為什麼好久都不和他去打球了。我電話裡很臭屁地說我在玩兒樂隊,不僅如此,我還故弄玄虛地說我們樂隊在城北那片老有名了,可事實上,我們樂隊連個名字都沒有,一首歌都沒唱出來。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方西樹說那你和你的哥們很好啊。我說是啊是啊。他說那你就忘了老朋友了唄,就不記得我們的約定了吧,就再也不和我玩球了。說到約定簡直要倒掉牙齒,我們拉勾上吊地說要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我不想再提,就把話題繞了過去,我說你不是還有楊哲呢。他說你算了吧。我說怎麼了。他先是支吾不清,後來就一直問我還當他是朋友不,我自然說當啊,跟真有那麼回事似的,我說我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有什麼事你說吧。他說那好,你幫我教訓教訓楊哲吧。

  我拉著狗子去了方西樹他們學校。隔著柵欄,我們看見了校園裡穿著統一式樣學生服的孩子們,他們呆頭呆腦,像是動物園裡的各種動物,使我和狗子忍不住要嘲笑他們一番。我們從容得根本不像來打架,而是要會見一個老朋友。小刀別在我們的屁股口袋裡,蹲下去的時候就覺得屁股被硬硬的東西給頂著,十分不好受。狗子一臉不屑地看著我,你幹嘛要蹲在那兒,像一民工似的。就是那時,我心裡莫名地疼了一下,是不是我與別的人不一樣,因為從小沒有父親,我的血液裡少了什麼東西。狗子沒有注意到我的細微變化,仍關注著校園裡的動靜,抱怨著學校放學太晚了。

  「你們倆站這幹啥?」

  「我們倆要打架!」我沖著門衛的老大爺說。

  狗子扯了扯我:「你虎啊!」

  我沖他眨了眨眼睛,繼續跟老大爺說:「我們要找一個叫楊哲的!」

  那老大爺跳了出來,面目猙獰:「小毛孩!別跑這兒來鬧事!哪兒涼快上哪去待著!再來惹亂子都給你們逮起來。」

  後來我們隔著一條街道繼續等楊哲。我依舊蹲在馬路牙子上,喝街道邊買來的廉價咖啡,長長的頭髮落下來,擋住了我望向別人的眼睛。除了偶爾談及我們的樂隊,狗子也不時地向我打聽一下事情的可能性——也就是,如果我們替方西樹出了這口惡氣,他就給我們三千塊錢。

  三千塊啊!狗子聽到這個數目的時候眼睛都紅了。

  後來放學了。學校門口一下變成了鬧市。滿眼的人,熙熙攘攘。我在人群裡一眼就看見了楊哲,他真的和沈佳在一起。他推著一輛單車,沈佳嬉皮笑臉地拉著他的胳膊,而他的臉上有著明顯的落寞和憂傷。

  狗子說:「你看到了嗎?」

  我說:「還沒。」

  「靠,你能行不?」

  「再等等嘛!」

  手機一陣震動。是方西樹的一條短信:「你怎麼還不動手?」於是,我回頭瞄了一眼狗子不動聲色地說:「目標出現。」

  我們把楊哲拖進一條死胡同的時候,沈佳就站在胡同門口,她瞪著眼睛說不出一句話。而當狗子的拳頭砸下去的時候,我看見了楊哲臉上迅速滾過一顆眼淚。狗子將楊哲的身體緊緊地壓在牆壁上,使得他的身體和牆壁沒有一絲縫隙。狗子把楊哲的衣領使勁地提起來,很牛叉地說:「你怎麼誰的馬子都泡啊!」

  楊哲的目光卻在我身上打量,半天,他說:「缸子……」我一腳踢在他肚子上。他嗷地叫喚了一聲。

  等那個男人在沈佳的指引下將我們三個堵截在胡同的出口時,我的心裡「咯噔」地響了一下。我在那個男人的面容上看到了自己的痕跡。知覺得到確認是在派出所裡,隨即到來的110將我們一行帶到了派出所,做筆錄的時候,我瞥見坐在我身旁的男人面部抽搐神色蒼白。終於他打斷了員警的喋喋不休。

  「你的媽媽是不是盧紅梅?」

  我的目光勇敢地迎了上去。那道微不足道的痕跡終於得到了認證。我看見他把手卷起來,遮擋住了眼睛。

  他痛苦地說:「你可知,楊哲,他……他是你的弟弟。」

  受傷的楊哲被送到了醫院裡,他陷入了昏迷。

  楊哲·囈語

  沈佳擋在我面前要我做她的男友。我覺得這一切是如此可笑。我說你怎麼不和方西樹在一起了。她說,我和他說你向我表白了說要和我在一起,我考慮了三天三夜後,決定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們就分手了。我的眉毛皺起來,我說,我沒有說和你在一起啊。」她擺著雙手說,可是現在這已經是事實了。我說,你挺不要臉的。她說,你這樣說話會遭報應的。然後我就默許她跟著我一起走出校園。我敢確定她是在看見了站在街道對面的方西樹的時候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努力掙了幾次,卻一直沒能讓她鬆開,於是硬著頭皮尷尬地向前走著。當時,我所有的精力都凝聚在躲躲閃閃的方西樹的臉上,我並沒有注意到迎面走來的兩個人。一直到距離拉近,我才感覺到有某種力量正在迫近。於是我的目光迎了上去,我看到了缸子。那麼一瞬間,我想到了那天他的樣子。

  他說他喜歡音樂,他說他的學校都是無賴的男生和不要臉的女生。我覺得他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孩子。那天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說出口,我想說,嘿,我們可以做朋友嗎?我們一起做個樂隊吧。我可以囂張地站在燈光耀眼的舞臺上叫囂「別理我,我煩著呢!這樣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

  對這個男孩子我有著天生的好感。於是我揚起了手一臉笑容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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