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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小傑子看到她躺在白色床單上,做著最後的掙扎,他要置她於死地,他仍舊在說:

  「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希望你活著,你怎麼還不死?」

  沒有人愛你,沒有人希望你活著,你怎麼還不死?她抽搐了幾下嘴角,頭像被炸開了一般的,這句話一直在她的耳邊如一架直升飛機一般地起起落落。眼前的事物變得越來越模糊,焦黑色,全都像長出了毒蘑菇。喉嚨卻像是被封得嚴嚴實實的洞口,沒有一點聲音可以逃逸出去。

  漸漸地,飛機毒蘑菇都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她不再有絲毫的掙扎,完全舒展地躺在這張承接和目睹過多次死亡的醫院病床上,白色的床單如碩大的葉片一般托著她,這迅速消亡的花朵。她所有記憶中的東西正在疾速地流失。漸漸不再知道自己曾愛過誰,和誰有過不分開的承諾。她漸漸都忘卻了,嘴唇邊掛著一個夕陽西下的微笑,平靜地謝幕,天鵝躺在再也沒有疼痛的水面,像一朵睡蓮一般優雅地入夢了。

  35.殺(2)

  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再也沒有人會嘲笑她是個孤兒,是個跛子,再也不用為了心臟病的事情憂心——多少年來,段小沐幾乎每天都會想到,自己將死於心絞痛,像條蟲子一樣蜷縮成一團,臉變成蒼紫色,抽搐著抽搐著就死過去了。她今天終於可以安心了,原來只需要這樣短的時間,就可以穿過這一切,再也不用受苦。她的離去,也意味著杜宛宛得到了釋放。她那可憐的小姐妹,日日夜夜都守在她的病榻邊,還為了能帶給她最後的歡愉,把自己送給了不愛的人。這個小姐妹身心備受的煎熬,此刻都可以結束了。讓她回到她的愛人紀言的身邊

  吧,讓以後漫長的歲月填平所有凹陷下去的傷疤,讓所有的,都呼嘯而過吧。

  讓她好好地去見親愛的媽媽,去見慈祥的李婆婆吧,——她們拿著最暖和的毛衣和最華麗的旗袍在天國等著她,還有還有她無所不能的在天上的父。也許見到他們會先好好地哭泣一場。因為她太久太久都沒有好好地哭泣一次了,她一直寬容地接納著這個世界給予她的一切,縱使她不愛的,縱使她想要抗拒的,她都接納下來,並感恩,相信這樣的安排肯定有著它的道理。可是現在她真的要卸下來這一切好好地休息了。

  已經沒有絲毫疼痛了,再也沒有疼痛。她看到天使們已經來到病房的窗戶外面。他們來接她了,緋色的臉頰比所有黃昏的彩霞還要好看,眼睛比玻璃彈珠還要渾圓剔透。此刻他們正把臉貼在窗戶的大玻璃上,一絲不苟地觀察著裡面的情況。他們大約是在選擇一個適當的時刻把她帶走。多麼奇妙,她現在是閉著眼睛的,平躺,可是她能夠感到窗外的精靈在迎候著她。她甚至沒有移動分毫,可是她知道她在漸漸把手伸向他們。

  就要去了吧,我們的小沐,就要被接上去了吧。她敞開身體,等待著被帶走的一瞬。她以為自己已經心無雜念,專注地等待著那一瞬。可是忽然,她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空曠的腦海裡飛進了一隻鳥,它低低地盤旋,飛進飛出。哀傷的鳥,淒厲地鳴叫著,嘴裡銜著一縷未消盡的記憶。這僅剩的一點無法被揩盡的記憶是有關小傑子的。他仍舊出現,仍舊不斷地湧上來,哪怕是在她彌留的時刻。她用盡最後的所有的力氣,緩緩地睜開眼睛,最後一次看看他。

  小傑子正要走,背離段小沐而去,不顧她的死活。她用最後的力氣看著她的愛人走了,她愛恨了一輩子的那個人,大步走了,他不會對她有任何憐憫任何不舍。他不會記得10歲的時候他們玩「捉媳婦」的遊戲,他輕浮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裡,她恐慌地看著他,她從此幻想以後做他的「媳婦」。他不會記得,他在每次激烈的「奮戰」之後去找段小沐,段小沐給他細心地包好傷口,心疼的表情比自己受傷難過許多倍。他不會記得,賭博輸掉了所有的錢,段小沐架著雙拐歪歪扭扭地站在烏煙瘴氣的屋子門口,怯怯地和債主說話,最後帶走他。他也不會知道,是因為他拿走了她所有的錢致使她被趕出了她唯一可以落腳的小屋,變得無家可歸。他更永遠也無法體會,她對他的愛是多麼深沉。縱使是走到了這一刻,他要她死,她就要死去了,她也無法對他懷恨。她把最後的一絲力氣用來再看一眼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此刻他正甩開他的右手背向她走去。她想抓住那只手,她是玩偶,那是一生都牽著玩偶的掛線的手。千絲萬縷的線終於都斷了,他的背影,像隱沒進無邊的茂密森林裡的樹,消失在漲滿整個森林的濃煙和暮靄之下,沒有給她留下一片葉子。

  她用了最後的一絲力氣來看他一眼,所以她再也沒有力氣把自己的眼睛合上。她不得不跟上天使的腳步上路去了。回身去看冰冷的手術臺上自己的軀體,——她已經輕輕地收斂了呼吸。

  段小沐那個茫然若失睜著眼睛的表情,被永遠地留了下來,掛在她的臉上,像一扇半掩的窗戶,呼嘯的風可以從這裡經過,從這裡到那裡,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

  35.說再見,我的親愛

  我知道那不是一場完全意外的猝死。我知道的,小傑子去見過小沐,他一定告訴了她所有的事。

  那一時刻我正和紀言站在幼稚園的高草裡。我們面對著面,我的腳是踮起來的,也許下一刻就向他奔了過去。秋千已經被這蓬勃的草包圍了,它再也不能飛上天空了。所有的這些都老了,都不能再回去了。也正如我也許可以跑到紀言的面前,但是我們卻跑不回從前的光陰裡。

  時間最好可以在此刻停止。我和紀言就站在這裡,我們不遠不近,不用道別不用回首。

  可是我忽然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竟然連站立也不能。我跌倒在草地上。比從前任何一次心絞痛都更加嚴重,像是有什麼無比鋒利的東西在我的心上打洞,一排一排一串一串地打洞。綠色的高草和我的紀言都在眼前消失了。我像是被提了起來,飛向漩渦般的黑暗隧道。仿佛每一次心跳裡,那些沖進心室的血都變成了黑色,濃烈的瀝青般的黑色,它們是如此粘稠。已經不能再流動。漸漸地,它們在我一起一伏的呼吸中降溫,板結,鋪展在血管壁上。

  草叢裡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紀言在向我奔跑過來。我已經不能開口對他說話,我的聲音被那些疼痛緊緊地拘住了,無法得到釋放。我是想說,一定是小沐出事了。我可以看到,她此刻正在疼痛裡掙扎,她的內心很痛苦。那一定不是一種簡單的生理上的痛苦,因為我隱約聽到她說:

  35.殺(3)

  不,不,不……

  她一定出事了,紀言。我們要去救她,紀言。她要死了,紀言!我在心裡大叫,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我真想把自己的身體打碎,把那些聲音放出來。於是我開始捶打自己,我的嘴大張著,眼睛看著紀言。可是我只能看到一大片黑色的瀝青凝結住了,我仍舊無法發出聲音。

  紀言那一刻一定感到震驚。這女孩在高草裡翻來覆去地滾動,表情是這樣痛苦,大張著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像是中了邪,像是被惡魔纏上了身。我隱約感到他抱住了我,他問我:

  「你怎麼了?是心臟又在疼了嗎?是小沐的心臟病復發了嗎?」他是明白的,他明白我們的息息相通。於是他抱起了我,飛快地在高草中奔跑,帶我離開,帶我去挽救小沐。

  時光沒有在我們面對著面,把過去和未來掂在左右兩隻手上的時候停止。時間卻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紀言抱著我在夏天末尾茂密的草叢中奔跑。而我感到一切慢了下來,心絞痛,小沐的叫聲,一種和我息息相關的東西正在我的身體裡流失,逃逸出去,永遠離開了我。

  終於停息了。再也沒有了小沐的聲音,一切回復寧靜,而和我息息相關的聲音,呼吸,心臟病,還有那個生命,都被收走了。從此我是我了,我是我自己了。我是孤獨的我了。

  不不不,小沐,不不不,小沐,你等等我,紀言正帶著我趕去看你,你等著我。

  紀言仍舊抱著我奔跑,他一邊攔道路中間的車,一邊向前跑。他還不時低頭看看懷裡的我。

  在攔下車的那一瞬,他低頭看到,我已經不再掙扎,不再疼痛,不再張大嘴巴企圖告訴他什麼。我的眼角淌下了一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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