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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秋千曾經是我童年的時候最愛的東西,可是6歲以來我再也沒有坐上過任何一架秋千。甚至遊樂園我也很少去。因為在那裡我必然能看到很多愉快的小孩在秋千上蕩漾,我是多麼害怕飛起來的秋千,就像我所居住的房間被掀起了屋頂一樣,我將像躲藏在暗處的老鼠一樣被公諸於世,無處可躲。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喪心病狂地沖上去,把一個貌似段小沐的女孩從秋千上推下去。

  ……我站在它的前面,正前方,看著它前前後後地向我駛過來,又退去,和我總也保持著不能逾越的距離。我比十四年前高了那麼多,它在我的面前已經顯得是這樣的渺小。如一個玩具一般,我完全可以把它毀掉——如果說十四年前我沒有能力銷毀它,那麼現在,我完全可以這樣做了。它也已經老了,似乎因為衰老而萎縮了,像一個佈滿褶皺的老太太。

  無法說情楚我和這架秋千的關係。我曾覺得它驅使了我:它自始至終都不動聲色地看著我的邪念膨脹,膨脹,然後它悠悠然地在這裡觀看,直到我的欲念終於把我點燃了——它在一旁輕微地提示了我,於是它做了我的工具,它配合我,完成了那件事。它在我最怒不可遏,最歇斯底里的時候,悄悄地出現,幫助我做了那件事。它才是施了魔的,它用這件事控制了我,在後來的很多年裡都可以擺佈我。

  不要再和我說什麼道理,此時此刻,我已經是個瘋狂的病人,我認定了它是施了魔法的,我一直被它愚弄著。

  我跑過去,狠命地用自己的雙手去扯它的鐵鍊,企圖把它們拉斷。我要毀掉它,我要毀掉它,不是因為它是什麼罪證,而是它一直都是個妖孽。我要剷除它!我用雙腳去踹它的木板,用雙手去扯它的鐵鍊,一下兩下,不斷地。手開始流血,腿腳也失去了力氣,它還是牢固地站在那裡,晃來晃去,像個幽靈。我不能讓自己停下來,我要消滅它。

  我其實從未原諒過自己,對於童年的事。儘管用過很多的理由麻痹自己:我是遭到迫害的人,段小沐是魔鬼,我必須解救自己……所有的這些,都是藉口,用以麻醉自己,不讓自己跌入無邊的痛悔中。

  女孩在這個夜晚終於回到冷戰了十四年的城市。她回到從前的地方,找到了在夢中在過去的歲月中一直橫亙在她心頭的秋千。她認定了它就是一直驅使她的魔鬼,她要剷除它,儘管事事都已無法改變。她帶著對過去所做事情的深深歉疚,帶著新失去了愛情的破碎心靈,在沉寂的黑夜裡和一架秋千打架。她狠命地踢它,打它,不斷地哭泣。它也不示弱,它蕩回來,狠狠地砸在她的腿上,它用生硬而粗糙的鐵鍊劃傷了她……

  26.被拔掉了牙齒的狗(4)

  女孩不斷地踢打著秋千,委屈地哭泣著,直到後面一個異常溫柔的聲音,輕輕喚她:

  「宛宛?」

  她滿臉淚痕地回身去看,她看到一個架著雙拐的女孩帶著一雙可以洞悉她的一切的眼睛,站在一片沒有陰影的月光裡。

  第十四章

  27.宛宛的歸來(1)

  段小沐出院之後和管道工的生活非常平靜。管道工為了得到更多在教堂工作的機會,竟然當起了園藝師。照顧教堂裡的花草也成了他的一份工作。他每天有一大部分時間是在教堂裡的,早上他要和段小沐一起作禱告,然後把段小沐送到自修班門口。之後他返回教堂給教堂的灌木修枝剪葉。中午之前他會買些菜回來,給段小沐做好午飯,等小沐回來之後他們便一起吃飯,然後小沐午睡片刻,這個時候管道工就坐在濃郁的太陽底下翻看聖經,他打著呵欠,默念著《出埃及記》,但是他一定會在段小沐醒來之前重新變得精神抖擻。下午的時候

  他開始照舊做管道修理的工作,晚上他回到家的時候段小沐已經把晚餐做好了。他們吃完飯之後段小沐開始做功課,之後仍舊在那些剛出服裝廠的裙子上繡花。說是繡花,其實早已不局限於繡花,事實上在這幾年繡花的光景裡,段小沐已經嘗試過了各種圖案,除了花草之外,還有鑲著蕾絲邊的花蝴蝶,發著抖的冬天裡的小雪花片。

  有的時候她繡著繡著,才發現自己已經繡了一架秋千,一個小女孩坐在上面一副沉醉的表情。是的,事到如今段小沐仍舊嚮往著6歲的時候幼稚園裡的那架秋千,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刻,自己坐上了那架秋千,杜宛宛在後面幫她推秋千。那個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長上了翅膀,會飛了。她多麼希望時光就停在這一刻,之後的一切從未發生過。可是即便之後的一切都發生了,她仍舊有些感激杜宛宛,因為是杜宛宛鼓勵她坐上了秋千,是杜宛宛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使她終於勇敢地坐上了秋千。儘管結果是這樣的殘酷——她拿一條右腿換了一次飛行,然而這次飛行卻是讓段小沐終生難忘的。

  「你這樣喜歡秋千嗎?」管道工走到段小沐的身後,看見她又繡了一架碧藍碧藍的秋千,於是終於忍不住問。

  「呃,是吧。」段小沐點點頭。

  那一刻他們都出神地望著棉布上的藍色秋千,竟然誰都忘記了段小沐是不能坐秋千的。

  在一個落日的雲霞漲滿天空的傍晚,段小沐回到教堂的時候,看到管道工在門口等她。可是不同的是,他一看到她,就抓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帶她繞到段小沐住的那間小屋後面。

  現在段小沐看到了什麼?她看到了一架碧藍碧藍的秋千。微微吹起的風使嶄新嶄新的油漆味道從空氣中逃離,也使秋千一點一點舞動起來。這是她渴望的,這是她想要的。

  她那掬滿了喜悅的眼睛看著管道工,然後目光緩緩地移到秋千上面。她慢慢地移動過去,一點一點,向著碧藍碧藍的秋千。她又可以飛行了嗎?可是可是她將用什麼東西換得這樣的飛行呢?

  管道工看見段小沐走到很靠近秋千的地方停了下來。她一動不動。管道工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飛快地繞到段小沐的前面,他看見段小沐在哭。她感到她被這十幾年的時光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一切可以回到6歲之前,那麼一切都是好好的。那麼她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深愛的秋千。

  「我是不能坐秋千的。」段小沐終於鼓起勇氣有些懊惱有些慚愧地說。管道工心疼極了,他真的想飛跑過去,擁住段小沐。可是這是他不能觸及的姑娘。就像段小沐不能擁有這架秋千一樣,他始終也不能擁有段小沐。

  這個夏天和往時很不同,她格外地思念杜宛宛。她會忽然坐起來,覺得內心有聲勢浩大的潮汐,她來了。

  她會忽然在深夜覺得興奮,一陣一陣地,不知不覺微笑,覺得甜蜜。因為她感到杜宛宛就要來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仲夏夜,她早早地就上床睡覺了,直到有個完全清晰的意識衝破了模糊的夢境,呈現於她的腦中。

  ……女孩在走路,她從很遠的地方來,風塵僕僕。女孩是這樣疲憊,令她心疼。女孩像一隻傷殘的倦鳥,急匆匆地降落下來,呼啦呼啦地摔碎了翅膀,就伏在一塊大石頭上,劇烈地喘息不止。女孩的呼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她們的呼吸重疊在一起。

  她從床上騰地坐起來,跳下床去,她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腿是不能走路的,沒有拿拐杖就向門口跑去。她閃了一下,跌倒。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再抓起她的拐杖就向門外沖去。

  她明確地知道方向。她知道她在那裡。她向著幼稚園一顛一顛地走過去。這個時候,她感到了身體上的疼痛。忽然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很痛,腿也是。像是在打架。

  宛宛,宛宛怎麼了?

  段小沐開始扶著馬路沿一點一點向前挪動。她多希望有個人把她帶過去,讓她儘快看到宛宛——她知道她來了。她要快些見到她。

  她來不及換一件得體的衣服——她曾無數次幻想著她們見面的這一場景,她要穿上那條她自己繡滿了山茶花的亞麻裙子,把頭髮整整齊齊地束起來,然後她要搽一點淡淡的胭脂,因為她的臉太蒼白了,這使她看起來很病態。

  可是現在,這些都來不及了。這些都完全不重要了。她只要見到她就好。她要快些去營救她親愛的受傷的小鳥。她怪自己沒有完好的雙腳。不能飛奔到杜宛宛的面前,不能立刻見到她,抱住她。她在路邊一點一點地挪動,渾身越來越疼。她不知道另外一端,宛宛在受著什麼樣的折磨,怎麼會這樣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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