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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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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報上一直沒有再出現有關小傑子的新聞。段小沐終於在一個夜晚走去了小傑子家。管道工就在後面跟隨著她。春天已經到來了,西更道街兩旁的柳樹又發芽了。春風總是卷了一些風沙迷住了眼,管道工揉揉眼睛,看到一群小孩子在前面玩耍。段小沐停下來看著他們。他不知道她在迅速尋找著一張女孩兒的臉。她沒有在,「大頭針」小姑娘沒有在,段小沐失望地繼續向前走去。 西更道街再一拐彎就到了「轅輒門街」。小傑子家就在「轅輒門街」從頭數去第二個大門。大約10多年前段小沐就知道小傑子的家住在這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連拐到這條小胡同裡來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她是擔心她轉過西更道街的路口拐到這條街的時候,小傑子的頭冷不丁地跳出來,他還是帶著他壞意的笑,和她離得非常近。她害怕這樣突兀地看見他,她將沒有時間來整理她的表情,她便失去了她一貫的安和平靜,她對他的愛將暴露無遺。這是她第一次拐上這條街。「轅輒門街」遠沒有西更道街繁華,因為它只是一個幽幽的死胡同,只有這一邊可以拐去西更道街,再沒有別的路了。此時她已經看到了小傑子家的大門。門上的對聯應該是5年以上沒有翻新過了,紅漆基本掉沒了,大半的字也已然看不清楚了,段小沐只是隱隱地判斷出兩個字是「耿直」。 開門的是楚家奶奶。她是個非常善良的人,而且臉皮很薄,自從小傑子出事之後她基本已經不在西更道街走動了,她怕極了出來見人,她怕極了別人提及她的孫子。她是到這個年紀才信了佛的,現在天天在家裡念經,請求佛祖讓她唯一的孫兒做個「耿直」的好人。她連見到段小沐這樣的晚輩也露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他關在東郊的看守所。他的號碼是4457,」楚家奶奶咬著嘴皮一字一頓地說,「4457,4-4-5-7。」楚家奶奶拖著念經的長音不斷地說著這個號碼,生怕段小沐記不住。 23. 東郊有兩座荒山,到了五月就通體變了個綠色,每座山頭看上去都是個敦實的立體三角形,活像幾個誘人的粽子。段小沐此時正坐在去往東郊看守所的公車上。她愣愣地望著膝蓋上放著的一包帶給小傑子的東西,不動也不和鄰座活潑的中年婦女說一句話。她覺得自己驟然長大了,她對此異常地恐慌。這並不是一個善良的教徒對一個失足青年的惋惜和憐愛。這也並不是由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而發展來的一場深刻的友誼,至少現在看來這些都不是,這分明地是一個剛剛成年的少女對青年男子的愛。熾熱而熟透,誰又能消驅誰又能視而不見?這 就是她的愛情,一個跛子,心臟病患者,一個無親無故只能依戀上帝的可憐人的愛情。她從來都不知道,也沒有料到,一個病人的愛情能長成這樣的壯碩,已經到了比她的病更加無藥可救的地步。 「也許是愛情先把我折磨死。」段小沐在公車上暗暗地想。忽然她的心臟就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把雙手疊在心臟的位置,輕輕地拍打。她懇求上帝一定讓她捱過去,讓她可以順利地見到小傑子。 可是心絞痛仿佛是剛剛蘇醒的蛇,吐著芯子,步步逼近。她感到疼痛正在愈演愈烈。她一度絕望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夠到達看守所,她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咚的一聲倒下去,這一帶很荒涼,周圍連小型診所也沒有一個,她不知道自己如果這麼倒下去了,還可不可以被救活。可是她不想死去,她要見到他。她求神讓她可以撐住。 就在她幾乎要昏死過去的時候,她微微張開的眼睛猛然一亮,窗外的山坡上是一大片茂密的櫻桃林。正是五月,擎向天空的樹枝上已經墜滿了通紅的果實。一棵接一棵的櫻桃樹連成了一片,就像是一朵低低的煙霞,悠悠地在山谷間繚繞,仿佛預示著什麼美好的事情正要降臨。段小沐在她尚沒有完全失掉的知覺裡,不禁感歎這片櫻桃林的奇妙。她緩緩地抬起一隻手,貼在車窗的玻璃上,似乎是要觸碰一下那誘人的紅櫻桃。她也同時感到了它們的芬芳。她記起來了。在她的夢裡,她曾抓著杜宛宛的手跑去過這樣的一片櫻桃林。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個地方,多麼不真實的美好。 她竟沒有察覺,自己已經完全睜大了眼睛,她的心跳也漸漸慢下來,趨於正常。當她意識到,潮汐般的心絞痛已經退去,她仍舊無恙的時候,車子已經開過了那片櫻桃林。她把頭探到車外,努力地把那片櫻桃林看仔細。她要記住它,她要記住這裡。她想她還會來的,她要站在這裡等著幸福降臨。 很久之後,她都堅信,是這片櫻桃林挽救了她的生命。 終於來到了看守所。和她想像的非常不同,小傑子並沒有憔悴的面容憂鬱的神情。他甚至還比過去胖了一點。也許是因為從前賭錢的時候總是晝夜不息地「勞作」,反倒是現在,生活變得格外地規律,吃飯時間,睡覺時間從來沒有移動過半分鐘,他就在這種「安逸」的生活中長胖了。心情也很好,因為睡足了覺,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頭髮也剃得短短的,一根一根都精神抖擻地直立著。 也許應當趁這個時候描繪一下小傑子的容貌,因為這是段小沐除卻小時候與小傑子玩「捉媳婦兒」的遊戲之外和小傑子距離最近的一次正視,兒時那次小傑子還很小,而且段小沐那個時候驚慌失措,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小傑子的臉。所以,這是第一次,她可以好好地看看他。她第一次發現他應該算是一個美男子。他有一張下巴尖尖的長臉,眉毛濃黑而粗短,眼睛不大卻因眼瞳是一種奇妙的淺黃棕色而格外明亮。不過他一點都不高,也許剛剛高過段小沐一個頭頂,但是因為身體非常壯實,還是給人一種非常勇武的感覺。段小沐看著,看著,目光就落在他的右手上。他的手掌非常厚,手指粗短,手指肚格外地圓。這手雖然放在身體的一側,五指卻各自伸向不同的方向,整只手最大程度地張開,仿佛隨時準備著抬起來就給人一巴掌。這只右手,它都幹過些什麼呢? 段小沐的腦中飛快地閃過這樣一個問題。它抓過撲克牌摸過麻將,它打過人臉錘過人的胸脯,它樂陶陶地接過錢又不甘心地遞錢給別人,還有,它曾神不知鬼不覺地伸進女孩的衣服裡……段小沐輕輕地晃了一下頭,她得趕快把這問題從腦子裡趕出去,它正像一顆爛水果一樣不斷地向外分泌腐爛的汁液。 想想也好笑,這麼多年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她把她愛的人看清楚,從前她甚至不能清楚地知道她的愛人的模樣,然而這似乎對她一點都不重要,她可以不瞭解他,不看到他,愛還是照舊生長的,像一棵在沒有害蟲沒有壞天氣的情況下順利長大的果樹一樣的清潔和茂盛。她有時候想想,覺得是上帝給了她這樣一個甜美的伊甸。 她對他說:「我從楚奶奶那裡才打聽到你在這裡,就來了。」她說出來之前是在心裡猶豫過的,但是說這樣一句總好過問「你還好嗎」這樣的話,她不喜歡把這樣寶貴的愛情像裸子植物的種子一樣暴露在外面。 其實小傑子看到段小沐還是有一點激動的。因為自從他來了這裡之後就沒有人來探望過他。他媽前一年就跟著一個來酈城做珠寶生意的獨眼商人跑了,不過還好小傑子手快,在他媽還沒跑之前就撬開她的首飾盒,偷走了所有的首飾然後躲了起來。不過事情總是有得有失,因為偷了這些首飾不能回家,他也沒能再見媽媽一面。不過他知道他媽不會怪他,因為他媽很快會有更多的首飾,她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棵聖誕樹一樣光鮮,這一直是他媽的夢想。他爸爸絕對是個頂大的廢物,焊接廠的工人早就不做了,將要50歲了還住著自己母親的房子,並且每個傍晚都打發他80歲的母親去買菜,幾十斤的麵粉也是 老太太扛回來,每個星期吃兩頓水餃是他不能更改的習慣。最近他忙著續弦,和西更道街梁家的小寡婦打得火熱。他說以前的事都不要提不要提,這次我找的可是一個良家婦女(梁家婦女)! 所以小傑子來看守所的事情只有他家奶奶一個人關心。可是老婆婆腿腳都不好,沒有辦法來看她的孫子,只好打來電話。電話裡的小傑子沒有半點難過,還笑嘻嘻地問「我爸還和梁家寡婦好著來麼?」,聽他奶奶說他爸已經住過去了,他還哈哈地笑:「這老東西終於不在家啦,奶奶你也可以鬆口氣了。」這應該算是小傑子有生以來講過的最有情誼的一句話了。因為到了這個時候,他才覺悟一些有關愛和關懷的問題。他進來這裡之前,也有幾個關係不錯的女友,她們喜歡膩著他撒嬌,然後掏他的錢去買鏤空的真絲胸罩或者去酈城最有名氣的「芭莎莉」美髮屋做個那年最流行的「玉米穗」,有的人還得到一件小傑子偷回來的義大利首飾。然而自從小傑子進了看守所之後,她們從來沒有來看過他,電話也沒有一個。小傑子終於明白了女人大抵是高不過他媽媽的境界的。有天做夢他還叫著:「我要賣珠寶,我要賣珠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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