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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這房子請留給我,你們有什麼要求我都答應。」段小沐覺得自己可憐極了,仿佛是淪為一隻爭搶骨頭的狗。可是就是變得再委瑣,再卑微,她也要這間房子。

  「還有一個辦法,你付房費吧。每月一千塊。」

  他顯然是訛詐,段小沐很清楚,這間簡陋無比的舊房子怎麼值得花一千塊。可是段小沐覺得只要能留在這房子裡就好了,多少錢都是值得的。和李婆婆同住過的這間房子,現在對於段小沐來說,已經是無價之寶。

  「好吧,一千塊。」

  「那麼好,你聽好,明天一早我來拿錢,如果沒有,你立刻滾出這間房子!你可要明白,很多人要租我這房子呢!。」男人得意的樣子使他更加醜陋了。

  他們走了。

  段小沐坐在床上,仰望著窗子裡看到的一角天空。她緩緩地移到書櫃旁邊,從牛皮紙信封裡拿出鑰匙,再挪到那只抽屜前面,打開,這個時候,她才驚異地卻發現一分錢都沒有了!發潮的抽屜裡完全是空的,什麼也沒有,除了一隻死去的蛾子的屍體如茶葉末一般貼在抽屜的一角。

  段小沐猜想一定是小傑子來過了,在她昏迷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對他的一切都能感知,可是她還是不能讓自己恨他。她只是想,小傑子一定又遇上麻煩了。她竟立刻為他擔心起來。段小沐倒吸了一口冷氣,空蕩蕩的抽屜裡傳出了帶有塵灰味的回聲,一遍又一遍地回應著她。

  次日一早李婆婆的兒子就闖進來要錢了。

  段小沐懇請他再多給她些時間,她一定籌到錢。那男人冷冷一笑,反問她是多少時間。段小沐認真地算了一下,就算她的手臂下周能好,她要再去服裝廠要裙子來做,裙子全做好怎麼也要一個多月,然後送去,等待那裡的人檢查驗收,最後再通知她去領工錢,這些怎麼也要兩個月。

  「兩個月。」段小沐坦白地說。

  「兩個月?少廢話!我明天就要租給別人!」

  段小沐還是不斷地懇求,那男人也不理會她,甩手就奪門而出。不過多久,就有四個壯漢門也不敲就沖進來,打開那些櫥子櫃子,把裡面的東西大把大把地扔進他們帶進來的幾隻大紙箱裡。不一會兒的功夫,他們就把所有的東西裝進了箱子裡,然後其中兩個把箱子搬出去,另外兩個走到段小沐的床邊。其中一個像拎起一隻貓一樣把段小沐從床上抓起來,夾在胳膊下面,然後向門口大步走去。另外一個從床邊上抓起段小沐的兩根拐杖也跟著向門口走去。段小沐沒有喊,她感到她的身體像一條落網的魚一樣是橫著的,她眼睛裡的世界也是橫著的,她的心臟在這種橫向的運動中像一隻鐵鉤一樣,從體內反抓住她,捏她,擠壓她,她就要像萎敗的花一樣縮成一團了,再沒什麼汁水。

  那人把段小沐放下來的時候,這女孩面色煞白的,眼睛緊閉。她被放在一隻大紙箱上,聽見哐啷一聲,有人已經用新的一把大鎖鎖上了她家的門。然後那幾個人都撇下她和紙箱子,走了。

  紀言看到段小沐的時候,段小沐蜷縮著身體躺在大紙盒子上。夜晚的西更道街開始下雨,窄窄的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連平時停在弄堂裡的自行車也一輛不見了。雨越來越大,燈光被雨滴擊得四濺,唯有段小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只已經被雨水浸得柔軟而凹陷下去的紙箱子上。

  紀言怎麼也想不到會變成這樣。他只是在杜宛宛把玻璃尖刀插進身體裡之後,立刻想到酈城西更道街的段小沐也會遭受同樣的疼痛。他當然清楚段小沐離開手臂是連行走也不能的。所以他必須儘快趕回酈城,因為段小沐根本無法正常生活下去了。於是他把杜宛宛送去醫院,立刻回到酈城。相較杜宛宛,段小沐更加需要照顧。他卻沒有想到,段小沐就躺在露天的街道上,大雨的天空下。

  紀言把段小沐背去了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她被住在裡面的老修女們安排在教堂後面的一間屋子裡。她發燒,昏迷不醒。吃了藥以後還說著「讓我留在這間房子裡住」的胡話。

  紀言在大家熟睡的夜裡,又去了從前的幼稚園。秋千像從未停歇過一樣地仍舊在濛濛的雨中蕩悠。紀言恍恍地覺得它擺動得非常厲害,搖啊搖,就擺蕩到了秋千事故發生的那天。他回憶起當時杜宛宛非常痛苦的表情,他回憶起她那麼害怕他地跑掉了。甚至那件事情以前,一個夜晚,杜宛宛自己在秋千上一邊蕩一邊哭泣。其實那不是紀言第一次發現她在秋千上哭泣了,之前有很多很多次,她都失神地坐在秋千上哭泣。那天她甚至把她最喜歡的五彩珠子都紛紛地從秋千上拋棄了,她對他說,有魔鬼。他也想到,前些日子,他去紅葉穀找到畫畫的杜宛宛,設計把她關進那間黑漆漆的教堂裡,然後他用殘疾的段小沐的照片來刺激她,希望她在巨大的負罪感之下,能夠正視段小沐的存在,並且能夠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懺悔。他永遠記得他打開門的那一刻所看到的段小沐哀怨的表情。最後他也想起了杜宛宛握緊玻璃茬就插進自己的身體裡,她完全像對待仇人的身體一樣虐待自己的身體。紀言這時才明白,杜宛宛原來也同樣地一直受著苦。她原本是一個乖順的女孩,然而段小沐的出現,使她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她感到雜音和心絞痛都困擾著她,而她又不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只好用她自己的辦法來抵抗這種她所認為的侵犯,她最後終於決定根除這個帶給她痛苦的人。她做了,可是自始至終,她都很害怕,她逃走,想當一切都過去了並且永遠不會回來。這些年她過得提心吊膽,敏銳而多疑,她一直擔心段小沐來找她復仇。紀言又想到段小沐,她和杜宛宛完全不同,她從小就沒有愛,卻是傷害不斷。她從小就有心臟病,她知道自己是個病人,所以她對耳邊的隱約聲音,只是當作一種病症。而後來,她信奉了基督,這使她凡事都會去想好的一面。所以當杜宛宛出現在她的生命裡的時候,她覺得這是一種恩賜,這是上帝的安排——杜宛宛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她心心相印的小姐妹。她當然不會怪杜宛宛,她只是怪她自己,她自己使杜宛宛承受了無端的疼痛。所以在段小沐心裡的信念不是復仇而是道歉,補償。

  紀言忽然想,不知道躺在落城醫院裡的杜宛宛的手臂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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