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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笨女人」?!

  我笑笑,走到窗戶邊。不知何時,下雨了,細雨如清亮的玉絲,密密匝匝、紛紛揚揚、飄飄灑灑……

  「告訴我,他現在在哪兒啊?」我仰望蒼穹。

  但蒼穹不語,只是一味靜默,靜默地看著這個亙古不移的哀怨人間……

  我沒有等到一同回來。

  當我再次看到一同時,他靜靜地躺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裡,渾身插滿管子。

  在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時,一位員警拎著一個巨型黑色垃圾袋走來,「撲通」一聲丟到我面前。

  「是你家的吧?」他問。

  「什麼?」

  「打開看看。」

  我的手哆哆嗦嗦的,怎麼解也解不開那個簡單的結。看我那費勁樣,員警用力一拉,「撲」地一聲,袋子大開,立刻,一大團毛茸茸、血淋淋的動物軀體暴露出來——

  我眼前一片漆黑,晃了兩晃,軟綿綿地倒下。

  我再度醒來時,發覺自己正置身於一個陌生的世界裡。雪白的牆、雪白的門、雪白的床單……耳邊,有人正在竊竊私語:

  「真恐怖,聽說車都被壓成了一張鐵皮。」

  「哦,好像還是輛賓士!」

  「賓士又怎樣?撞到那麼大的卡車身上,還能往哪兒奔?!」

  「是啊,如今這交通事故太嚇人了,今年據說都已經死了好幾百萬了。」

  「不過,這傢伙倒命大,要不是那狗擋著,估計他也得成張人皮。」

  「是啊,沒見過那麼忠義的狗,臨死了還救了主人一命。」

  「這年頭,狗比人強!」

  ……

  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彈簧似的跳起,只是立刻,「哎喲」我大叫一聲,手背上,一根鋼針活生生地戳出肌肉。

  「幹嗎呢、幹嗎呢?!」一位護士尖叫著呵斥,急忙上前按住我,不由分說地把針重新插進我血管。

  「護士,護士!」我一把扯住護士的白大褂,心驚肉跳地問,「那男人怎麼了?死了嗎?」

  「叫什麼叫?!」護士毫不客氣地訓斥,「沒死!」

  「哦——」我長舒一口氣。

  「腿鋸了,死不了了。」護士又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

  什麼?!「轟」地一聲,我腦子炸開了,我又重重地、重重地跌倒在床上。

  兩天后,我才得以親自走進重症監護室。莊一同已經脫離危險,但因為鋸掉兩根大動脈,還得在監護室中觀察一段時間。

  兩天,不過兩天,我的一同便已經完完全全地變了。

  他的頭髮全白了,從發根到發梢,白得不摻一絲雜色;他臉上的肌肉也消失大半了,薄薄的一張臉皮塌塌地耷在骨頭上,讓他臉部的輪廓更像一尊雕塑——冷峻、蒼涼;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似乎不願意面對這個慘澹的人間;最可怕的是他的身體,不過兩天工夫,那像豹子一樣的四肢如今縮成短短一截……

  我又怕又愛地湊上前。一同沒有醒,或許是他不願意醒。

  我輕輕地撫摸他。從他瘦嶙嶙的手到乾枯的胳膊,從他冰涼的臉頰到雪白的頭髮……

  這是我的愛人,即便殘缺了,也依然是他啊!

  從這之後,我再也沒有離開過他。我不吃不喝,一刻不離地坐在他身邊,盯住吊瓶裡的營養液一滴滴地滴入他體內,心中無喜亦無悲。

  我說過:「順從是最好的方式」。於是,我,順從。

  他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當他醒來時,我正在用一把「譚木匠」按摩梳輕輕按摩他的頭顱。可能因為舒適,他竟然閉著眼睛微笑了。

  「一同,一同——」我驚喜地伏下身。

  他緩緩、緩緩地翕動眼皮,好像一隻蒼老的蝶,哆嗦著抖開殘缺的翅膀,終於,他看見了我,他笑了。

  「一同!」我哭著把頭埋到他身上。

  「青青,傻孩子!」他哆哆嗦嗦地舉起手,摸著我的頭髮。

  我抹了抹淚,強作歡顏道:「一同,你終於醒了,你睡了整整一百個小時!」

  「呵呵,快趕上睡美人了。」他啞著嗓子調侃。

  「我嚇壞了,嚇壞了,你知道嗎?」我說著,又不爭氣地掉下眼淚。

  「別怕,孩子,別怕!」他又是像往常那樣寬慰地拍拍我的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好好的?!難道他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我愣住,不知該如何向他告知不幸。

  「是,好好的,好好的。」我咽口唾液,艱難地說,「以後,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再也不可以。」

  「是啊,我再也不敢了。即便敢,也不行了。」他平靜地望著天花板。

  「你,你——」

  「青青,我感覺到了,我的腿沒了。」

  我愣住。提心吊膽地看著他,他的臉色平靜極了,好像一百年前早已知道。

  我一直沒有把紮勒的慘狀告訴他,他也沒問,我想我們大家心知肚明。痛苦不能承受「反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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