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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上班時,杜獻忠常常躲在單位的後勤辦公室裡臨摹鄭板橋的竹、齊白石的蝦,還有徐悲鴻的奔馬。在後勤辦公室被佔用、單位領導熱衷於寫大字報和檢舉材料的時候,他能對著蘇大鬍子的文集填詞,心無旁騖地坐上一整天,然後寫下幾首滿意或不滿意的舊體詩詞。下班之後,他回到家裡,跟隨已經年邁、被沒收家業的爺爺學金石篆刻、畫畫,跟父親學習詩詞書法,跟四叔學二胡和粵曲。因為自小便有功底,幾個月下來,他的篆刻頗有長進,隱隱然已有古樸之風;繪畫書法日見功力,二胡也拉得像模像樣,粵曲更是唱得越來越有味道了。雖然長輩們總是不露一絲嘉許,但他知道,他們對自己的進步是看在眼裡,喜在心上。

  沒過多久,造反派們開始抄家,所有的書籍和畫冊都被搜走了,連器材工具都被紅衛兵們以"破四舊"的理由搜走,全都扔進了位於人民醫院附近那個巨大的煉鋼爐裡大煉鋼鐵了。杜獻忠爺爺和父親的手藝活被迫停止,每個人都活在惶恐不安當中。

  杜獻忠的爺爺就是死于那個時期。一天,杜獻忠下班回到家,父親叫他去東房喊爺爺起來吃飯。走到爺爺的房間,發現爺爺靠在床榻上,雙目微睜,臉上帶著驚恐之色,他怯怯地喚了一聲:"爺爺,吃飯了。"爺爺沒有答話,他走近前去摸了摸爺爺的額頭,發覺爺爺身體冰涼,再一探鼻息,早已氣絕多時。

  父親在爺爺的屍體火化之後,對杜獻忠說了一番話。他永遠記得父親的那番話,因為那是他記事以來,父親對他說過的最沉重的一番話。父親說,爺爺是被嚇死的。爺爺一生勤勉,歷盡坎坷,最後終靠誠信和努力創下偌大一份家業;爺爺為人寬厚、慷慨大度,對鄰里鄉親、族人朋友都很大方,每遇歲貧,總是自掏腰包廣濟鄉鄰,還出資修建學堂、教會,現在的市衛生院也是得到爺爺的大力支助才得以完工的;甚至在抗日戰爭最困難的時期,爺爺還積極籌措資財給前線購買軍用飛機。每個時代,總有天資聰穎、勤懇踏實的人希望能依靠個人努力而出人頭地。凡是通過正當途徑白手起家、事業有成之人,必嘗常人難以想像之艱辛苦厄,正如蘇軾在《晁錯論》裡說的"古今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爺爺含冤而終,實在是死不瞑目。

  幸好,這場運動沒有持續多久。一部分為國家和民族憂慮的中央領導人及時制止了這種苗頭,"參天大樹護中華",沒有讓這場可怕的風暴蔓延下去。運動還在繼續,但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基本上得到了保障。那些自作主張,打著革命的旗號肆意對他人進行迫害的人,有一部分也得到了應有的懲治。然而,那些逝去的生命已經飄零如風,再也回不來了。

  杜獻忠在那段時期,無書可讀、無畫可畫、無詩可寫,連唱粵曲拉二胡也被禁止,剩下來唯一能做的就是吹小號了。小號得以倖存,還是那個紅衛兵頭頭"獨具慧眼",認為這個小號用於召喚人們集合、開批鬥會的時候還派得上用場,才沒有收走。但小號也不能亂吹,否則惹來紅衛兵,給他套上吹奏資產階級腐朽歌曲,不折不扣裡通外國的叛徒、走資派的帽子,無異於惹火燒身、自尋死路。杜獻忠只能在每天的清晨跑到銀灘的海灘上去練號。沒有想到,正是那把銅銹斑斑的小號,給他帶來了一場無法收場、宿命般的情事。多年之後回想起來,那是一段在一開始就能看到結局的感情,是一場看不見地老天荒的煙火,是一段為了回憶而上演的離別,是他生命裡無處告別的悲傷。

  杜獻忠這日早早地來到白虎頭海灘。晨霧彌漫的大街上籠罩著一片潮濕的雨霧,天光熹微,白虎頭海灘上,蒼穹籠蓋的浩渺煙波上如仙似幻地漂浮著幾隻小木船。海灘上,一排高大的青松樹下長著成片白茫茫的風信子,在初夏晨曦將現的時刻,柔柔的海風微微吹拂著那片沾滿了露水的風信子。

  杜獻忠先吹奏了一支巴赫的練習曲,隨後又吹了一段《卡門》的序曲。海風濕潤,輕吻著他的皮膚,樹林深處傳來了斑鳩的嚶鳴,接著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樹林之後走出來一個煙視媚行的年輕女子。那女子面對著微微發愣的杜獻忠,燦若雲霞地對他笑了笑。

  "你是幹什麼的,一連幾天,天天來這裡,吵得人不得安生。"一張粉黛不施的瓜子臉,勻稱苗條的身材,標準的美人坯子。

  杜獻忠被眼前這不知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美人兒嚇了一跳,忙說道:"姑娘你別見怪,我是科委的,趁清早,到這裡來練練號。"

  "你吹的曲子,全是腐朽反動的曲目,難道就不怕別人揭發你?"說著發出一陣咯咯的清脆笑聲,語音婉轉,煞是動聽。

  杜獻忠聽出她並無惡意,壯著膽子說:"這些都是西方經典的小號曲目,天地良心,毛主席他老人家作證,我只是練號,沒有其他意思,更沒有造反的念頭。"

  "那你再吹一段別的曲目我聽聽,如果吹得好,我就不告發你。吹得不好,哼,可有你好瞧的。"

  杜獻忠吹了一曲《拉德斯基進行曲》,只是美人在側,氣韻阻滯,吹得並不好。

  "高音部發音不准,力度不夠,低音處理得太含糊,看來你要多加練習才行。"

  "原來姑娘你也精通音律。這真是太好了,我根基不扎實,正缺乏名師的指點呢。"

  "哼,我可不是什麼名師,只是被你吵醒,過來看看誰的膽子那麼大而已。"

  杜獻忠忙說,那我吹一首別的。說完吹了一首《鴿子》,音色悅耳洪亮,倒也雄偉激昂。

  "你是不是每天都來這裡吹小號?"那姑娘秀眉一揚,抬眼朝杜獻忠望去。杜獻忠看了她一眼,卻像被高壓電打中了似的,面紅耳赤地低下頭來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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