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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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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把兒子自小愛吃的熏肉一塊塊地夾到他碗裡,路引看見母親的手在昏黃的燈光下裂開了一道道的口子,佈滿了厚繭,心裡直發酸。 路翠冷不丁冒出一句:"哥,你什麼時候給我們帶一個嫂子回來啊?你都快三十了,人家說三十而立,你也該娶媳婦咧。" 路翠話音未落,母親便放下了筷子,怔怔地望著路引,眼中佈滿了關懷和慈愛。路引喉頭發哽,勉強擠出一個笑臉,說:"這幾年太忙了,過兩年吧。" 路翠又問他有物件了沒有,路引望瞭望母親,說:"媽,小妹,你們放心,我會考慮的,過兩年等我把雲海房子的貸款還清了,我就娶一個回來帶給你們看,你們別擔心。" 路引母親點了點頭,一臉愛憐地望著兒子。兒子長大了,長成了一米七八的大個子,長得像他父親年輕時一樣英俊偉岸,兩道斜插入鬢的濃眉像極他的父親,長長的睫毛下面是一雙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也是父親的遺傳。恍惚之間,路引母親仿佛又看見了當年那個在田頭憨憨地對她微笑,讓她總是害羞得從旁邊的林子裡碎步小跑過去的青年。想到這裡,母親眼中突然間湧出了熱淚。路引喊了一聲"媽",母親起身離席,走到廚房裡,假裝要去拿調料。路引跟了過去,看見母親淚痕滿面地靠在灶頭邊。 母親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笑說:"引兒,媽沒事,你回來了媽高興,沒得事。" 路引望著年老體衰的母親,心中湧出無法排遣的心痛。這十幾年來,自從父親和弟弟離他們而去之後,母親一人獨自承受了多大的艱辛,才把他和妹妹撫養大,還供他念完了大學,母親羸弱的身體裡,蘊藏著他一輩子都可以依賴的力量。他哽咽著喊道:"媽!" 母親摸了摸他的臉,說:"引兒,你明兒到你爸和弟弟的墳頭去給他們上兩炷香吧,你也好久沒有回來了,該去看看他們咧。" "要得,我明天就去。" 路引和母親回到飯桌坐下,席上一片落寂,誰都沒再開口說話,除了三歲的小外甥女,每個人都低著頭,眼中有忽閃忽現的淚光。 大年二十九,湘北農村家家戶戶都在粉牆漆門,門口貼上了春聯,湘北地區人們最喜愛的熏肉已掛遍廚房的吊梁,一串串沉沉地墜著。路引幫母親貼好了春聯,帶了一把香,獨自向父親和弟弟的墳頭走去。出門向西,穿過一片霧氣氤氳的樹林,但見青山如墨,流嵐絢麗,山腳下的寒風如同破空而入的洶湧海濤,呼呼地從身邊刮過。他把脖子上的圍巾紮得更緊,這條米色的圍巾是葉小曼在大四上學期的那個冬天送給他的,她為了織這條圍巾,學了三個月才學會。路引記得那次他和葉小曼跑到江邊一家新開的電影院去看哥哥一部很老的電影《鼓手》時,兩人就圍著這條圍巾,你一頭,我一頭,像被一根扁擔連著的兩個籮筐一樣走路,葉小曼嘴裡哈出的白氣,如同現在這氤氳的霧靄。他們看完電影之後沿著江邊的鐵軌走了很長很長的路,那個冬夜,也有今天這樣穿空而過的凜冽寒風,浩浩蕩蕩地仿佛永遠不知道疲倦。 走上一個並不高的土坡,在幾株茂盛的松樹後面,是兩個高高拱起的土堆,土堆前孤零零地豎著兩塊青灰色的石碑,上面刻著"路昊鳴之墓,妻黃鳳蘭、子路引、女路翠敬立",還有一行已經模糊了的小字,寫著路昊鳴的生卒;旁邊的墓碑是弟弟路瑞的。路引撫摸著顏色脫落、斑駁頹舊的墓碑,把墳塋四周的雜草都拔掉,蹲下來,打開帶來的紅油瓶,用毛筆醮了紅油,按碑上的刻紋一筆一筆地描起來。路引八歲那年的清明,父親帶著他和弟弟到黃虎港掃墓,父親也是這麼認真而小心地在爺爺的墓碑上描紅的。那時,他和弟弟都搶著要描,父親說他們倆太小了,等他們長大一點,就讓他們來描。後來路引到縣裡去上初中、高中,很少回家,所以一直沒有描過紅。沒想到,他這輩子第一次描紅,竟然是給父親和弟弟。等他把父親和弟弟墓碑上的字都塗上紅油的時候,墓碑像穿上了新衣,如同一個長年臥床的病人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把香點著,插在墳前,大香散發的白煙在淩亂的北風中很快就散開了,無法彙聚成一股筆直向上的白線。 他點了一根煙擱在弟弟的墓碑上,說,弟,哥給你上煙了。眼中蘊滿了淚花。路引十二歲那年,有一天,他和弟弟偷偷地拿父親的芙蓉抽,爸爸發現了,他們倆被狠狠地抽了一頓。路引記得弟弟一邊流淚一邊咬著牙說煙是他拿的,不關哥哥的事。路引大聲喊道,是我拿的,不是弟弟,是我帶頭的,爸你打我,別打弟。七歲的路翠從背後抱住氣得青筋賁張的父親,父親看著兩個孩子互相袒護,不肯承認錯誤,下手更重。父親嫌路翠礙事,盛怒之下揮手一甩,把路翠甩到一邊去。路翠撞到了凳角,頭上的血長流不止。母親像個瘋子一樣撲過來捶打父親,然後抱起鮮血直流、嚇得忘了哭的路翠,手忙腳亂地找萬花油來給路翠止血。那夜,路引一家五口哭成一片,父親說以後再也不打孩子了,然後抱著女兒哭得像個淚人。那夜起,路引和弟弟真正地懂事了,再沒讓父親發過一次火。可是沒過多久,父親和弟弟就永遠地離開了他。 路引坐在墳前,臉上垂淚,面容沉痛。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山嵐越聚越濃,圍在山間,結成愁雲般的濃霧,天空陰霾,有如化不開的寒冰。他起身的時候頭髮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花。 湘北的大山裡飄起了漫天的大雪。在點燃大年三十鞭炮之後,路引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面對著遠山,仿佛看見葉小曼穿著婚紗走上長長的紅地毯,然而,新郎卻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炮聲停下來之後,母親對他說,"引兒啊,瑞雪兆豐年,今年會是個有好收成的年頭咧,你也要抓緊咧。"路引摟著母親的肩膀,鄭重地點了點頭。 年初五一大早,路引要動身趕回雲海了。臨走前,他留下機票錢和兩千多元的生活費,把剩下的七千元錢交給母親,讓她把房子修一修,並親口對母親說:"媽,明年我爭取給你帶個媳婦回來。"母親聽到這句話,眼淚忍不住又簌簌地掉了下來,輕聲說:"你曉得才好,可莫騙你媽咧。"路引抹去母親臉上的淚水,說:"媽,你們要保重,以後我每年都回來看你們。" 下了李二伯的渡船,路引走上河岸,到縣裡去的汽車停在路邊等他上車。路引上車之後,汽車緩緩啟動,他從車窗裡望出去,母親在船上依然滿臉慈愛地望著他,妹妹抱著熟睡的小外甥女和妹夫在不斷地向他揮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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