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1995-2005夏至未至 | 上頁 下頁
五七


  傅小司看著陸之昂忙碌而條理的樣子,心裡掠過一絲悲涼的感覺。小昂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跟在自己旁邊的什麼都不懂的大男生了。眼前是陸之昂的背影,熟悉,卻在這一刻些微顯得陌生。在時光的硬核裡褪出了清晰的輪廓和比自己挺拔的身材。中長的頭髮,泛出黑過一切的黑。日光沿著斜斜的角度傾倒在頭髮的表面如螢火般流動。在等候的閒置時間裡,有用左腳掌輕輕敲打地面的習慣。喜歡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在撞到路人表示抱歉時會微微點一下頭。這些習慣如同散落在宇宙中的恒星,在自己漫長如同銀河的生命裡頻繁地出現。可是這些,馬上就再也看不見了。

  陸之昂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走進安檢,傅小司心裡回蕩著半年前的畫面。那個時候是立夏還有自己,以及小昂,三個人一起去上海。時光竟然流淌得如此迅疾,整個世界似乎還停留在和陸之昂一起在窗臺上看上海難得的落雪的那個時刻,可是一轉眼,像是夢境突然被疾風吹破,氣球的碎片被風撕成更小的碎片撒向天空,陸之昂,這個從小就和自己像是被繩索捆綁在一起的小人偶,竟然就要去日本了。傅小司不得不承認,命運的手掌真的可以翻雲覆雨,我們輸給無法改變的人生。輸得徹底。血肉模糊。血肉模糊。

  小司,我要走了。

  嗯,保重。

  ——冷語調。擴散在機場玻璃頂棚滲透下來的日光裡,顯得更加冰冷。

  我到日本會每天都給你發E-mail的,你要記得回我信啊。

  哦,好。

  ——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說太多,我怕自己哭起來。

  聽說日本的樓群非常密集,完全看不起地平線在哪兒。有句話好像是說什麼看不到地平線的人,會覺得仿徨而且孤獨。聽了真是害怕呢。

  少文縐縐的了。噁心。你要參加詩歌朗誦麼?

  ——其實那句原話是日本一個小說家寫的,還是我拿給你看的呢,你都忘記了吧。那句話是說,一個人如果站在望不到地平線的大地上,那麼他就會覺得人潮洶湧卻沒有朋友,於是就會分外地感到孤單。

  不是……我說真的。離開了小司,肯定會寂寞吧。

  是麼?

  ——你也知道會寂寞的麼?

  小司……你會討厭我麼?

  會。

  那一個「會」字突兀地出現,那一瞬間陸之昂看到的是傅小司無比肯定的臉。他沮喪地想,小司終究還是會生氣的。哪怕以前自己再怎樣頑劣,再怎蹺課不上進,打架,或者亂和女生搭訕,他都沒有生過氣,頂多對我翻白眼或者親切地對我說「你去死吧」。可是現在這樣的冷淡,隔了一面玻璃的觸感,讓陸之昂覺得比和小司吵架還難受。

  「背叛誓言和約定的人……應該是我吧……」

  應該是我。吧。

  在進安檢前的一刻,陸之昂回過頭去看傅小司,可是小司只有一句「再見」。那一刻,陸之昂覺得世界重歸黑暗,帶著寒冷迅速降臨,霜凍,冰川,還有未知世界的塌陷。

  「再見。」陸之昂露出好看的笑容,像是瞬間閃現的世界最和煦的陽光,照亮了黑暗的世界。傅小司在那一刻,心裡翻湧出無盡的酸楚,表情卻依然是無動於衷。

  在飛機起飛的時候,傅小司一直望著天空的銀白色機身。他知道那上面坐著自己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而這個金屬的機器怪物,即將把他帶到遙遠的國度,隔了山又越了水。

  飛機巨大的轟鳴像是直接從天空砸下來響徹在自己的頭皮上,淚水模糊了雙眼。

  而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不討厭你,但是捨不得。你還會回來麼?還會記得這裡有個從小到大的玩伴,來看望我麼?

  陸之昂的座位在機翼邊上,所以從起飛開始一直耳鳴。望向窗外,是起伏的白雲和浩瀚的藍天。閉上眼是一望無際的湖水。那些盛放在眼中的湖水,拔升上九千米的高空。

  小司,從機窗往下看的時候,我在想,我真的就這麼告別我腳下的這個城市了麼?告別了那些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的路,告別了我的那輛被我摔得一塌糊塗的單車,告別了陪我們一起長大的宙斯,告別了你。那一瞬間我恍惚地覺得我的腳下地震了,整個城市急遽地塌陷。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站在望不到地平線的地方孤單地看落日。

  人生,是不是就像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說的那樣,是一部看不懂卻被感極而泣哭得一塌糊塗的電影呢?

  在巨大的轟鳴聲裡,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十八歲成人時你帶我唱的生日歌。我切開蛋糕的時候你正好唱完最後一句「祝你生日快樂。」那個時候你依然是呆呆的表情,眼神放空沒有焦點,可是卻有張在燭光下格外好看的臉。

  你說,終於成人大人了,從此要越來越堅強。
  這些,我都記得。
  ——1998年·陸之昂

  回到家,躺在床上,在腦海中反復播放的是陸之昂最後抬頭看天深吸進一口氣的神情,以及那一句「離開了小司,肯定會寂寞吧」。

  傅小司踢掉鞋子,仰躺在床上。天花板看起來像是蒼穹那麼遠。傅小司覺得屋頂上一直在掉落著灰塵,細小的白色的灰塵,落在臉上,眼睫毛上,身上,腳上,一點一點把自己掩埋起來。

  三歲的時候和他一起進同一所幼稚園。自己連續三年拿了大紅花,學會了很多的漢字,能看連環畫。而他只是一個調皮搗蛋,經常被老師罰站的頑劣男孩,喜歡爭糖果,喜歡捏女生的臉。

  七歲的時候和他一起念小學。自己連續六年都是班長。成績全校第一。那個時候以為自己是個小大人,所以裝出一副大小的樣子語重心長地對整天迷戀彈珠和紙牌的他說,你再不認真學習,就不能跟我念同一個初中了,因為我成績最好,我要念的學校你會考不進去。他聽得張大了嘴,然後哇地哭出聲,手中的玻璃彈珠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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