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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似乎清晰

  十二年前。

  她剛剛六歲。

  有一天。

  她從一個男人的身下爬出來,她的鼻孔和手指全都沾染了鮮豔的紅色,真好看,她想,跟後院那棵鳳仙花一樣呢。她聞了聞,卻是沒有香氣的。

  這會兒,除了被蟲子啃過的牙齒,她哪裡也不疼。

  她搖晃趴在地上的那個男人,男人一動不動。她有些害怕,瞬間她竟然以為男人就快要死掉了。她還知道那紅不是鳳仙花瓣的顏色,而是男人的血。

  巨大的恐懼包裹住她,她喊:你別死,別死——

  男人睜開眼睛,努力擠出一絲微笑:乖,不哭。然後她就真的笑了。多好啊,他沒死。她興奮極了。她說,走了,我們回家。然後她就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

  可不對呀,她感覺身後空蕩蕩的。她回頭,糟糕,他還趴在那兒,地上的紅暈慢慢地擴散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被他那痛苦的表情拽住了心神。她就覺得有小刀削鉛筆的動作,那鋒利的一下又一下都能準確的落到她的皮膚上。

  不哭,惹塵,來拉我一把。他的眼睛向她傳遞著勇氣和鎮定。他向來都這樣。

  她抹去眼淚,她覺得她可以把他背起來,或者她能輕鬆地拖他離開地面,只要她想這麼做。一次,兩次,三次……她不甘心失敗。她說,使勁抓著我的手,使勁呀。他積攢了一下力氣順著她的攙扶果真站了起來。

  一直到醫生提醒他鬆手,他才緩緩地喘出一口氣。

  她繞在他的身邊不停地道歉,她說我再也不跟人打架了,就是她們打我我也不動。她是認真的,她以為若不是她跟人打架,今天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嚴肅地告訴她,誰欺負你都不行,就算被打倒也不能低頭。記住一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其實說完這些他便有些後悔了,如此教導一個女孩子家合適麼?嗯,沒有什麼不合適。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人人都是困獸,都長著鋒利的獠牙。用來做什麼?咬人。要麼咬別人,要麼咬自己。他咬疼過很多人,也被很多人咬過,但他始終沒有獲得任何一種免疫能力。所以他也慢慢明白了,這就是無法道破的潛規則。

  他說,這是一座堅固的石頭城,你也要學會做一塊粗糙的小石子,懂麼?

  嗯。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的視線落回到他包裹手腕的白色紗布上,那眼淚就再也止不住。

  他說,你瞧,這不沒事嘛,走,回家嘍。

  醫院走廊的頂頭,有一個黃頭髮的小男孩,八九歲光景。那男孩正在搗弄一架破舊的小收音機。他們聽見,那斷斷續續從收音機的擴音器裡發出的混亂噪雜的聲音。

  他從自己那只已經破損的黑色公事包裡掏出一把方糖遞過去。男孩抬頭,沒有去接。

  他說,拿著吧,小妹妹送給你的。這樣那男孩果真就接住了。

  站在一旁的她發現男孩只有一隻胳膊,她還注意到男孩那件發黃的白色汗衫上有斑駁的鐵銹和油泥的痕跡,但男孩的手指卻是異常得乾淨。

  從醫院走出來,她一直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角。她回頭,那個頭髮稀疏的獨臂男孩還在原地搗弄他的收音機。

  小哥哥的爸爸呢?她停下來問。然後,她撲到他的懷裡哭。

  相依為命的日子就是這般吧。

  他把她背到背上,一路就這麼走下來。

  起風了,似乎很大。街道上那些樹枝發出壓抑的鈍拙的聲響。

  他說,惹塵,你要是願意聽我講話就坐會兒吧。她不吭聲,算是默許。

  黑色皮革沙發,也是在惹塵小時候買的。它是整個房間裡最老的物件,也是最扎實的一個物件。

  大概跟細心保養有關,那皮革表層除了稍顯褪色外,幾乎沒有迸裂或破損的任何痕跡。可它的老態卻是掩映不住的,逐漸失去韌性的纖維組織,泛出一種滄桑與疲乏的味道,或者還有承載與包容。

  這跟夢有關。惹塵蜷縮起身子,不說一句話,她隱瞞掉許多年來有過的晦澀的臆想。

  如果允許,她會把心底縫中夾雜的荒草一根一根剔除,包括那些正經的虛榮和欲望。是的,有些欲望很純粹。如同她十五歲那年偷偷把一條潮紅的底褲塞進垃圾桶時,她幻想了被一個男人擁吻的感覺。甚至在以後她都渴望被擁抱,但無形中她又拒絕那些荒唐的讓她不踏實的擁抱。

  她很空。有時候她會在突然間流淚。她告訴桑農,四周全是冷颼颼的風。緊接著她又會解釋說,哪裡是風,分明是昨天老師佈置的情景作文,我不會寫了。桑農便笑,她也跟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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