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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倪影也有點崩潰,乾笑兩聲,不辯解不否認。沈錫白望向倪影,目光灼灼:"那個,倪影,你告訴我,那句話絕不是你說的!"

  "……"問題是,她確實認為沈東陽幽默樂觀,性格非常可愛,並因此對教育他諸多人生哲理的阿婆產生好奇。"其實,沈老師為人,還是不錯的。"

  沈錫白作扼腕歎息狀:"沈東陽就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表面無害,實則腹黑。我從小到大,不知被他害苦多少回呀。"配上他的誇張表情,逗樂一眾人。

  結果沈東陽只輕揚眉梢,回道:"就是,現在還被我的五指山鎮壓著呢。"

  倪影當即噗哧笑。望向對面,阿婆朝她微微笑,目光親切溫和,說:"東陽是個好孩子。你也是個好孩子。"

  小小的嬰孩,蹣跚學步,牙牙學語,每一點一滴的成長都能令父母雀躍不已,懷抱著柔軟的小身體,輕輕愛撫,溫柔誇讚:"好孩子。"

  然後,他們的"好孩子"慢慢長大,有了另外的小心思與小世界,不肯再全然聽父母的安排。於是,父母們傷心責駡,質問:"怎麼就變得這麼淘氣、任性、固執?"

  小時候,我們都是好孩子。長大後,我們發現,無論多麼努力,似乎總達不到長輩們的希望。於是再也當不了好孩子。

  阿婆說,東陽是好孩子,年輕後輩裡,只有他肯安安心心留在祖根故鄉。倪影忍不住問:"您難道就不希望他在外面的世界裡出人頭地?"

  老人家輕輕搖頭,答:"兒孫自有兒孫福。"倪影想,若是換成旁的家長,或許早被沈東陽的選擇氣暈過去了。她笑起來,又問:"那您為什麼覺得我也是好孩子?"

  沒等到阿婆開口,倒先讓沈錫白半途殺出,握住阿婆的手,故作吃醋模樣,一副委屈的口氣問:"阿婆,難道我不是好孩子?"

  阿婆笑得開懷:"你們都是阿婆的好孩子。"

  後來沈東陽同倪影說,在阿婆的心裡,他們永遠都只是需要溫暖、包容和鼓勵的孩子。這是一份無限給予的愛。當心靈疲乏困倦,當遭遇失敗或難堪,總能從阿婆的目光和微笑裡,得到寬容和博大的愛。"有時候,阿婆就像是精神存在,為行走在漫漫人生路的我們提供一個可以休憩、補充能量的城堡。"他滿懷感恩。

  倪影想,這真的是一種福分。她羡慕擁有這種福分的他們。

  飯桌上始終熱鬧。

  對沈東陽的家族資訊,倪影瞭解甚少,所以當沈錫白隨口道"明天我和爸媽回沈宅整理,阿婆就先在旅館休息"時,她禁不住詫異,睜大雙眸愣愣瞪向沈東陽,卻半響說不出一個字。

  "怎麼了?"卻是沈錫白熱心,"卡到魚刺?眼睛裡掉了灰塵?還是,無理由無目的發呆?"

  倪影終於出聲:"沈宅?你們是沈家後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遲鈍,竟從未將沈東陽與沈宅聯繫起來,於是連問都不曾一問。

  那,阿婆當年是不是走過沈家巷?曾經的沈宅,是怎樣的風光?為何會走到如今的荒涼?當想像終於有機會求證現實,倪影無法抑制真實的激動。

  沈東陽點了點頭,投向她的目光裡有疑惑和詢問。他並不理解倪影突如其來的興奮。在他記憶裡,他們並未就"沈宅及沈氏家族"有過交流。

  倪影一時詞窮,不自覺小幅度揮擺手勢,許久憋出一句話:"那個,我去過沈家巷。"

  沈錫白"哦"了一聲,特意拖長尾音:"那個地方沒什麼好看的,明天帶你去見識見識沈宅。"

  "真的嗎?我可以去?"倪影難掩欣喜,一眨不眨盯著沈錫白,眼底滿是期待。那樣子誠懇渴望,原本只覺得美在表淺的臉龐,仿佛一瞬間流光溢彩。沈錫白一怔,片刻恍惚間,隱隱地開始理解堂弟的情感。

  沈東陽瞧在眼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訕訕道:"他怎麼會不樂意?多一個免費勞動力,可以少分攤一點活,他求之不得呢。"

  沈錫白回過神,笑意裡多了幾分高深,故意不理睬堂弟的諷刺,繼續同倪影說笑:"等宅子整理好,你還可以住幾天,感受一下舊時代的生活。不過老宅荒廢得厲害,恐怕你會不習慣。"倪影慌忙搖頭:"不會、不會!"

  除了沈東陽,大夥都被倪影的神情逗笑。

  阿婆淡淡道:"那宅子是有些年頭了,連我,都看了它六十多年了。"

  倪影終於有機會聽阿婆講起那些塵封的歷史。

  彼時,中華民族正值血淚辛酸,外辱內亂,國破山河碎。舊上海依舊燈紅酒綠,十裡洋場浮華喧囂,歌女們慵懶地唱著旖旎的歌。

  二八年華的阿婆,像湖面剛露尖的小荷,含苞待放。她出身名門,經父母之約媒妁之言,與梅塢沈氏訂下婚約,在一個微涼的清晨,披上嫁衣邁出閨房。

  沈宅一如百年來的沉靜內斂。阿婆在那裡度過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無暇的時光。但國不強則民不安,當戰爭蔓延肆虐,人命變得如此卑賤,連和風細雨的江南都逃不過生靈塗炭。新中國成立,中華民族迎來轉折的那年,阿婆卻不得不接受失去丈夫的殘酷事實。

  阿婆年輕守寡,含辛茹苦養育三個兒子。老大沈伯儒,老二沈仲儒,老三沈季儒,年歲相差不大,一生的際遇卻有天壤之別。

  七十年代的那場浩劫,但凡經歷過的人,恐怕一輩子都難以抹去那一段深重的回憶。在近代的戰火紛飛中奇跡般保存下來的沈宅,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人為破壞,想來不是不可悲的。四十多歲正當年的阿婆,不僅面臨沈家基業盡毀、無處可歸的困境,更不得不接受大兒子因不堪精神肉體的折磨而自殺離世的悲劇。

  在整個民族的記憶都是混亂灰暗的十年裡,那些死去的,被毀滅的,無一不證實著人性的醜陋,而堅持活下的,倖存的,同樣無法避開痛苦的糾纏。

  九十年代初,沈宅終於回歸沈氏一族。但直系的年輕一輩裡,老二沈仲儒心灰意冷,趁著改革開放,輾轉設法出國,最終落腳加拿大。老三沈季儒北上求學,後在北方成家立業。再往後,新生一代越發散落。而阿婆年歲漸長後,也搬離了沈宅,大部分時間與老二同住,方便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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