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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第六章

  一

  衣錦還鄉,是每個漂泊他鄉、志在四方的遊子所夢想的榮耀之一。這種榮耀和葉落歸根、風光大葬一樣光怪陸離,操作不當就容易釀成悲劇,更有甚者為之奔苦一生,最後卻淒慘收場,淪為倒楣的犧牲品。西楚霸王便是一典型,項霸王力大無比,志比天高,從小就極其可愛的藐視過權威,二十四歲時揭竿而起、一呼百應,擁懷王、斬宋義、砸過鍋、鑿過船,後來更是大紅大紫,這廝放了史最大的一把火,火勢綿延八百里地,愣是把阿房宮燒了個乾乾淨淨,至於裡面的六千粉黛,則肯定占為己有,不能不讓人又是唏噓,又是嫉妒。項霸王看著滿地的灰燼,說了一句話: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

  由此可見,此公心術頗為不正,再加上男人本色,終於四面楚歌、兵敗亥下,被韓信給殺了個屁滾尿流。霸王也是驍勇,一路奔逃至烏江岸邊,毫髮無損,偶遇一船公。船公這老東西,居心不良的勸他重回江東,東山再起。我們的項霸王一生順風順水,今遭此大難,哪裡還能撐得起老狐狸的激。項王笑曰,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遂棄馬而返,與劉軍大戰三百回合,十步殺一人,但由於常年沉浸美色酒肉,體力大如前。最後色狼不支,阿Q一樣仰天大歎:天亡我,非戰之罪。自刎而死,甚至還落得個鞭屍下場。項霸王死無全屍,不可謂不淒慘,不可謂不倒楣。

  也有成功者。東周洛陽人蘇秦打小志存高遠,又是讀書,又是遊歷天下,可惜一無所成,狼狽不堪的跑回家,被兄嫂弟妹好一頓奚落嘲笑。乃發憤,讀書時犯困,他都敢拿個錐子紮大腿。皇天不負,蘇大夫單憑一張巧嘴、一根三寸不爛之口條,促成六國合縱抗秦,心存不軌得帶著六個國家的相印,鼻孔朝天的回了家。弟妻兄嫂不敢仰視,吃飯都低著頭、哈著腰。蘇大首相得意了,問他嫂子:何前倨而後恭也?他嫂子跟條蛇一樣爬在地上,遮著臉說:見季子位高金多也。

  顯而易見,衣錦還鄉大有可為,不僅能報昔日之怨,還能滿足一下虛榮心。雖然蘇秦最後喟然歎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況觽人乎!蘇秦是大人物,想法自然和尋常人不同。不寵無驚過一生,說起來容易,真正看的開肯定沒有幾個,而我則更不會免俗。我們家在海邊,祖祖輩輩靠海吃海,任誰都過夠了風裡來、浪裡去,拿人命換口糧的日子。老家裡很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有機會就漂泊於外,實在無法才會舔著刀口、迎著風浪討生活。

  我兩年前回去過一次,遇到很多在外打拼的舊時老友,他們個個香車為駕、美女環身,一開口說話就金味十足,牛氣沖天。這些個衣錦還鄉者,小時候個個為我馬頭是瞻仰,我想罵誰就罵誰,想折騰就折騰誰。時過境遷,當時的我也只翻著白眼,看著他們又是蓋新房,又是祭祖墳,最後一肚子灰心喪氣,灰溜溜的別了父母,夾著尾巴跑回南京。自此我頗受打擊,先是一激動買了輛二手吉普自慰了一番,然後就對天發誓:不能夠位高多金,也要混個人模狗樣,不然絕不回家。

  而如今,我媽媽的一個電話,就讓我食了言,就讓我無暇顧及,自己那可惡的自尊心、可恥的虛榮心。我帶著忐忑和擔心,帶著焦急和無措,帶著一臉擔憂的陳小芸,連夜就要往家裡趕。從上海到我老家,雖是一路高速,奈何路途太遠,再快也要四五個小時。深夜找車本就是難事,我還居心不良的拒絕了岳父的好心,他要把自己的司機派給我,我就是不從。陳小芸口口聲聲罵我神經病,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我就是不想如此,連自己也搞不懂這是怎麼了?或者是真的死要面子吧,不然我大可開著,我自己那輛破車來上海。我和陳小芸別了她父母,就出了路口打的。這個夜晚還是有些涼的,陳小芸穿的又不多,一個勁的抱怨冷。我火了,對著她吼:不想去就滾蛋。

  二

  我極其的難過,連招了好幾輛計程車,一聽說要那麼遠,都帶著提防看著我,然後一口回絕。陳小芸被我吼了一句,就一直呆呆的站著,也不喊冷了。又招呼了一輛,可還是不行,我沮喪萬分,心裡都著了火,對著邊上的路燈就一腳踢過去。鐵質的燈杆發出哐當一聲,腳巨疼無比,我吸著氣蹲在了地上。陳小芸剛來抱著我,用自己的小臉,貼著我的臉頰。她說,立子,別這樣,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爸爸一定會沒事的,別著急好不好?

  此時的我根本就捱不住她溫暖的臉頰,捱不住她輕柔的話語,只感覺眼睛一熱,淚水就流了出來。我蹲在地上,擁著自己的雙肩,哭著嗓子說,我是個混蛋,兩年都沒回過一次家,都沒打過一個打電話;我是個傻逼,我怕人瞧不起,我怕人比我幸福;陳小芸,你說我他媽的是不是個混蛋,是不是個傻逼。陳小芸不說話,只把我抱得更緊了,我兀自低喃,不住的問她。陳小芸把我扶起來,就像是在照顧一個受傷的孩子,幫我擦掉眼淚,認真的看著我。她說,不許你這麼說自己,你不是混蛋,我知道你想家,想自己的爸爸媽媽,你一到我家,我就看出來了;你也不是傻逼,我們不會被人看不起。你知不知道?你在我身邊,讓我覺得,我比誰都幸福。

  應該沒有別的話,比這更讓我安慰,也應該沒有別的話,比這更煽情,更應該沒有別的話,比這都實在。我是想念自己的家,想念爸媽,卻倔強無比的,任憑自己糾結在回與不回當之中,任憑自己不孝、無良、可惡、可恥;可是我真的沒有臉面見他們二老,我固執的離了家,一無所成,雖然他們不介意,可我介意;我不知足的覺得自己不幸福、不快樂,可卻忽略這種不知足的來源:我追求的可能並不是快樂幸福,而是比別人快樂幸福。

  陳小芸問我腳還疼不疼,我朝她笑了笑,說不疼。她一撇嘴:你就裝吧,沒見過比你還愛哭鼻子的男人。我老臉一紅,趕緊掩飾著說,打車吧,得趕緊回去。陳小芸也嗯了下,說,我好冷,你抱著我好不好?我脫下那件,把我變成新郎官一樣的外套,給她披上,又把她緊緊的攬在懷裡。陳小芸嬉笑著說,這下暖和啦。我也不覺得冷,只是焦急的看著自己的左方、等著計程車,心裡一遍遍的祈禱:爸爸,你一定要等著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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