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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心裡都不由沉重,但涵養功夫都到家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匡郢又道:「這可不是小事,你有把握?」

  「是。」話說到這裡,薑奐也豁出去了,很直率地答道:「王妃這個病到如今,已經是油幹燈盡,再無藥石可救。」

  「油幹燈盡?」陸敏毓失聲道,「這怎麼會?」

  這話實在有些古怪,「油幹燈盡」都是年邁老人才有的情形,如何會出現在一個未滿三十的少婦身上?

  薑奐有些為難,似乎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得清楚,想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不是很妥當,卻很明白的話:「王妃這情形,就好像一個人幾年裡,把別人一輩子的日子都給過完了。」

  幾個人明白了,也不由感慨,心裡不約而同地,都想起「暴福不祥」的俗話,竟正正地應驗在白帝這一個寵妃的身上。

  石長德揮揮手,命薑奐退出。轉過臉,很沉著地說:「這件事情,要儘早告訴給王爺。」

  這也是匡郢和陸敏毓所想的,與其事出倉促,難以接受,不如早有準備。然而,「怎麼去說呢?」陸敏毓提出來。

  匡郢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托胡山,因為以胡山和子晟的交情,會比較容易開口。但石長德另有打算:「我們三個一起去說。當此時候,只能盡力勸慰王爺,亦是我們責無旁貸的事情。」

  想一想,這也是辦法。於是三人一起往天宮,請見白帝,然後把薑奐的話一五一十地都說了。

  照幾個人原先所想,白帝得悉真相,可能會有一陣難以控制的發作,甚至遷怒到別的人。這也是石長德要三輔相一起來說明的原因,怕的是別人勸壓不住。

  但實際情形卻不同。子晟神情雖然沉重,卻頗為平靜。聽完他們說的話,一語不發地坐了好久。然後從桌上取過幾道寫好的詔書,說:「你們幾個看看,然後發下去吧。」

  幾個人接過來細看。是三道恩詔,第一道是「命禮部正卿徐繼洙往四丘,祭祀百神」、「宮中齋戒,所有牲畜一律放生」、「公子邯翊代攝政帝往白馬寺禮佛,為虞妃祈福」,這都是題中應有,比較出格的是後面的兩道。一道是「所有王公及大小官員,均賞加二級,帝都禁軍及各營兵丁,均賞給半月錢糧」,另一道則是惠及囚犯:「所有刑部及各州已經結案監禁人犯,除十惡不赦者外,著酌量輕重,分別減等發落」,也就是所謂的大赦天下。

  這樣的普施恩澤,自然是為了感召天和,希望福佑虞妃,可以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然而到了輔相眼裡,卻是十分為難的事情。石長德尤記得,帝懋三十年,天帝為天后病重而下旨大赦天下,過後亦曾自責於不能以禮止情,說過「不能為先例」的話。此刻又是一個有違常規的先例,載於史冊,難免為清流所不容。但,這件事很難諫,所以緊鎖雙眉,卻一語不發。

  陸敏毓生性耿直,心裡有想法,便張口要勸。但未及說出,就被子晟止住了。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可是,我現在,也只能為她做這點事情了。」說著,眉角一垂,神情淒然。

  那一種深深透著的,明知道會發生什麼,卻就是無能為力的絕望,叫人心酸、心悸,也叫人不忍再勸阻。

  沉默了一會,三輔相一起躬身,表示遵命領旨。

  從這天起,子晟不再上朝,將坤秀宮正殿改作朝堂,遇到軍國要務,便在那裡召見相關大臣。其他所有的政務,都交由輔相處置。他自己則每天守在青梅床邊。

  但,無論是太醫的手段、子晟的飭令、還是外人真情假意的禱告,都已經無法挽回青梅迅速衰落的生命。子晟儘自每天盡可能地陪著她,然而,其實青梅一多半的時間都在昏睡,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

  這樣苦熬了五天,終於不得不用人參開始續命,這也即是最後的手段了。

  這天日間青梅的精神似乎稍好,可以斷斷續續地說幾句話。子晟雖然不情願,但也不得不趁這個機會問她:「你心裡,有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我一定都答應你。」

  有的。青梅最大的心願,就是想見孩子們。邯翊、瑤英、玄翀都在,然而小禩呢?青梅遲疑著、猶豫著,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出來。倘若提出來,會不會又給子晟、給小禩惹來麻煩?

  但她這樣的遲疑,終於提醒了子晟,他也想到了!

  「黎順!」他從腰間解下自己的玉珮,交給黎順,「你拿上這個,到凡界紀州,把禹禩叫回來。快去快回。」

  「王爺。」黎順一怔,小聲叫了聲,意在求證。

  子晟歎了口氣。接回小禩終歸要冒些風險,「但我總不能讓他們母子倆到這時候都不能見面。」子晟心裡這樣想,但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輕擺手:「快去吧。」

  「是!」

  黎順轉身去了。子晟回轉身,見青梅感激地看著他,便笑笑說:「我一時沒想起來,你早該跟我說的。」

  青梅也笑了笑,用她軟弱無力的手,握了握子晟的手,便又沉沉地睡去。這一睡到掌燈時分都不曾醒過。子晟覺得不對勁,叫來薑奐一看,姜奐連連叩頭,已不肯說話。

  這一來都明白了。虞夫人淚流滿面,用手帕捂著嘴,卻不敢哭出聲來。子晟心裡就像寒冬裡被冷水澆過一樣,但此刻還不到支持不住的時候,因此強自鎮定地說:「你想一想辦法,還能不能再讓她醒一會,說幾句話?」

  「那只有再用參湯。」

  「那就用。」

  兩個宮女,一個掰開青梅的牙關,一個端著參湯,大半漏出來,好歹灌了小半碗下去。過了一會,青梅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子晟強笑著:「你再挺一挺,小禩就快來了。」

  然而青梅卻仿佛沒有聽見,眼睛空洞地,轉了一轉,眼前卻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王爺……王爺……你在哪裡?」她著急地問著,然而沒有說話的力氣,只有喉嚨裡含含糊糊的聲音。

  「青梅,你說什麼?」子晟俯下身,把耳朵湊到青梅嘴邊。

  青梅嘴動了動,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青梅,你想說什麼?」子晟急了,大聲叫著薑奐:「你再想想辦法!」

  薑奐走上前,摸出銀針,也想不起什麼顧忌了,找出幾個穴位,便刺了下去。

  於是青梅忽然又有了一點精神,倏地睜大眼睛,然而她眼前看見的,卻是八年之前,那個早春的洛水河畔。子晟站在馬車邊,回過頭對她說:「我叫子晟。」

  我叫子晟。

  子晟,子晟……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的一個名字,第一次從青梅的唇間飄了出來。

  然後,青梅感覺到幾顆水珠落在她的臉上,冰涼的,伴隨著子晟聲聲不斷的呼喚:「青梅、青梅、青梅、青梅……」

  這聲音忽然很遠,又忽然很近,來回反復地飄蕩著。漸漸地,漸漸地,連這個聲音也變得模糊起來。

  終於,歸於完全、永久的寂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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