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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第三十五節

  我的母親買菜歸來在敬老院門口踩到了一個死嬰,是用一塊脫離了傘骨的傘面子布包起的,抖出一隻腳 心淤青的小腿,腳只有一隻雞蛋那麼大。傘面子布面積很小,絲光面料的,比較高檔,應該是一把太陽傘上的。

  我母親開始很義憤,在幸福院門口聲討了很久,幸福院門關得緊緊的,沒有聲響。她一下子想到了黃二 ,也就不再吵了,把三個塑膠袋的菜騰到兩個相比之下新一點的塑膠袋裡,空出一個稍微舊一點的塑膠袋來。用這個舊袋子把它提了回來。

  它身下墊著那只塑膠袋,四肢攤開在院子裡,四肢本來很細小,有些蜷曲,手還緊握著,仿佛抽過筋。

  一個房客討嫌,從二樓窗戶裡倒了一盆淘米水,本來是澆給院子的地面降溫的,故意全潑在它身上,直咕嚕咕嚕冒氣泡,好像它還很口渴。

  她用鏟子把它鏟到旁邊一塊乾燥的地面上去。它身上粘滿了沙粒。

  院子裡全是撿來的東西,在施工工地上抬來的斷裂的水泥板、沒有一塊花紋相同的地面磚、攪拌著石灰 的沙石、纏繞成麻花的鐵絲、被鋤頭柄戳得千瘡百孔的泡沫板。在路上垃圾堆裡撿來的去年外國裸體女郎的掛曆、看不出名堂的雕塑、失去一隻耳朵的花瓶、殘碎破敗的塑膠花。

  垃圾堆、地獄、魔窟,大家就在廢墟裡進進出出,吃喝拉撒。真該一把火燒個精光,把這些人燒死在裡面,燒成灰。

  我從來沒有朋友,那些統統嘲笑我的人,難道沒有嘲笑出聲,我就要跟你們做朋友。

  我不敢交朋友,結識了也不敢接近,我怕她們要求到我家裡來,我怕嚇死她們。她們喜歡到別人家裡來 ,因為她們自己家本來富麗堂皇。她們就等著回請你去她們家觀光。她們大概不知道世界上有人是這樣存活的,這樣苟且偷生的人竟然是我。

  看不出來,對著鏡子我自己都看不出來。

  她從大學回來,走進這個家門,自己都覺得光豔突兀得不好意思,新來的房客還要警惕而膽怯地替不在家的主人盤問她。

  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這裡人的跡象。她寧願她是個矮小、駝背、羞澀、邋遢、醜陋、好吃懶做的姑娘, 一舉一動都符合這裡,出產自這裡,自然而然的,沒有什麼不習慣,像是從這裡生長出來的。那麼無論幹些什麼都不為過。

  她覺得她對不起這個地方,她不由自主地出賣了它,違背了它。它給她的不應該是這幅模樣,它給她的也不是這樣的教養。

  她是瀑布,它是一潭死水。她是向日葵,它是匍匐的野草叢。她是鳳冠霞帔,它是爛蓑衣。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它是她流落民間不敢相認的瞎眼母親。

  她不是唾棄自己的出身,一個避開出生不談的人是無恥的。她只是發牢騷,覺得人不該苟且偷生,人和 狗是有分別的。人像狗一樣出生,猶可恕,像狗一樣死去,不可活。這個苟讓我想到這個狗,我不堪忍受。

  黃二不肯吃,我父親誇獎它通人性,也許只是黃二嘴刁,不好吃。她就踹它。我嚇得幾天飯都不敢吃。

  我記得有一次,哪戶人家怕食物中毒,打算丟棄了一條過期的魚。好大的一條,人家正在猶豫,我母親勸說不要丟了,怪可惜的,乾脆讓她帶回家喂黃三吃。

  其實根本沒有給它吃,上午給它吃了一個鰓,下午看它沒被毒死,還活蹦亂跳的,便放心了,她精心製作了這條魚,她叫我們吃。

  她無畏地帶頭吃,我不肯吃,她把筷子插在我嘴巴裡,把魚往我嘴巴裡趕,她給我碗裡夾。她罵我,小婊子,看你吃好的去。吃了好幾天,沒吃完,還不肯扔。

  下作的事被她做完了,我在她肚子裡時,她在醫院負責處理藥渣、針頭,青黴素的瓶子在鑌鐵桶裡哐當哐當響。

  我沒有正式讀過幼稚園,我是跟讀的,她在那裡當保幼員,說白了就是給孩子端屎端尿,要不是幼稚園 租的是我外祖母的院子,我根本連跟讀都讀不成。後來幼稚園要擴大規模,院長串通了她,利用了她四處奔 忙找到了新院址。他們許諾過要帶走她,為她升職。等她賣力地把幼稚園的東西全搬上車,他們一汽車開走了。絕塵而去。誰都不管她。

  她母親損失了一大筆房租,要她賠償。她遭人欺騙,損失了工作,也怒氣衝衝的。母女倆在門口用扁擔 對打。她是存心讓著她母親還是技不如人,她腰上中了幾扁擔,被我父親背回了家。

  外祖父年輕時習過武,聲名遠播,有人多次潛入他家偷盜過武林秘笈。他死後一把鏽跡斑斑的關雲長大 刀放在門口鎮邪。大庸市裡面成立烈士紀念館,開館那天,烈士遺物裡槍都有了,我大堂兄因功負傷在養病 ,借的是他的搶。還缺少刀。為了表現烈士手頭緊、白手起家、幾把菜刀鬧革命,還問我外祖母借過大刀。談了一個下午的租金,紀念館的兩個人才把刀抬走。

  母親罵女兒是吃裡扒外的婊子,罵她是趕仗狗。趕仗狗是我們土語裡獵狗的意思,打起獵來,衝鋒陷陣的是她,費力不討好的也是她。

  她倒在一個汽水廠打工,是她在廠裡做負責人的妹妹介紹進去的。

  大拇指和食指帶著毛線指套,汽水就是開水裡面兌些色素和糖精。用品質欠佳的新毛巾第一次洗臉,遇 到水脫電褪色,把一盆洗臉水染得通紅,橘子味道的汽水就是這種紅。後來研製了一種檸檬味道的汽水,就有些黃,像好久不喝水,憋久了的尿那麼黃。

  用幾噸大的茶筒裝著,沒有封頂的,站在梯子上看他們投放染料,像一個大染缸。筒底有一圈的龍頭, 工人也坐了一圈,和龍頭一一對應。拿汽水袋子套在龍頭上接,汽水袋子有熊貓、青蛙、金魚形狀的,接滿 之後把汽水袋的口子在蠟燭上一燒,兩個指頭一捏緊,橘子味道的丟在長方形的冷水池子裡,檸檬味道的丟 在圓形的裡面。有的汽水袋子沒有封死,汽水跑出來,把水池子又染紅了。

  這個廠裡還做香檳,她去上廁所,我頂替她。我爬上並坐在黑色傳送帶盡頭高高的架子上,我的腳繃直 了還夠不了地,費力把一瓶一瓶香檳裝成箱。瓶子有大多是綠色的,還有少量的是棕色的,個頭高出綠色的瓶子一些,好像是醬油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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