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
「我是看見了他的。但我身體很冷也發軟,使不出力氣。我沒有叫他。我在大堂旁邊的花壇那兒坐著,他就在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往我們約的店拐過去。穿著黑色的外套和一條深咖色的褲子,頭髮又剪短了一些,就比板寸長一點,還是很襯他的……那個時候……我覺得……」她的呼吸變得激烈起來,「我應該是要恨他了吧。我完全可以恨他的,他一點也沒變難看,或許他其實是變難看了,但我卻沒有辦法覺察出來。我怎麼就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呢。他倘若想整死我,幾乎就是輕而易舉的。我怎麼就能容忍自己那麼屈服於他呢。但不論我怎麼想,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恨他啊。明明我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恨他入骨,但我怎麼也恨不起來。連理論上保不住的孩子,醫生檢查過,胚胎都還活得好好的,沒有流產,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將手放到那個代表了一切的腹部上去,「所以,你看,不論是我的意志能作用到的地方,不能作用到的地方,都服從他……我就這樣吧。」 我徹底地沉默著,將她的掌心揉開,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衝動慣了的情緒慣了的,神智裡總是養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魚,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蹲在路邊給小狄發短信時我的情緒非常低落,警告自己不要露餡不要露餡,一邊替章聿撒謊只是手機不見了,「但人沒事,很平安」,卻在「平安」最後還是忍不住加了三個莫名的感嘆號上去。 世界上明明有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讓兩個人認識、交往、結婚、生育,組成家庭—— 一頭急汗的丈夫胖胖的幾乎彎不下腰了,但他還是要在剛出生的寶寶頭上親一親,親個不夠,睡在旁邊的妻子頭髮還是濕著的,眼睛也是眯著的,腫脹的眼皮已經和好看無關了,她精疲力竭卻有柔情滿懷。 這些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也是不肯給予每個人的。 章聿的留院觀察明天就能結束,我去附近的超市替她買了些生活用品。實在沒有概念,孕婦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我一個劉姥姥突然誤入了育嬰院。我可以買烏龍茶給她嗎,裡面的茶多酚會不會對她有害?那麼果汁呢?番茄紅素聽起來不像是對胎兒會下毒手的罪犯啊。 我提著一袋食物,臨到付錢時又塞了兩包泡泡糖到收銀員面前。 「嘿——」章聿見我拿出一根鳳梨味的放在她胸口,笑了起來,「真的假的。」 「可以吃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可以吧?」她努努嘴,「不過,都多大了。」 「沒所謂。多大也可以吃。我們以前還吃什麼來著,跳跳糖?果丹皮?還有那個跟耗子屎一樣的,叫什麼?」 「鹽津棗?」 「哦哦。」我們各自含著那幾乎很早就退了流行的糖果,說話也開始變得含混不清,「好甜哦……」 「是啊……不好吃呢。」 我將下巴擱在章聿的被褥上,低低地看向她此刻依然並不明顯的腹部位置:「是怎麼發生的呢?」 「……你說孩子嗎?……」章聿仰起頭,神情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仿佛就要回到過往的羞澀中去。她鼓圓了嘴,吹出一個粉紅色的泡泡來,又等它們「啪」一聲爆炸。但很明顯的是,無論那是多麼童趣色彩的道具、姿勢,章聿的眼睛仍在疲勞中染成黃色,同時有一對淡弱的細紋在她的臉上劃出槳去。 我坐在家裡發呆,我不太高興——說也奇怪,十年前的心態常常是「我沒什麼可不高興的呀」(還帶個「呀」),一瓶冰飲放在桌子上留下的印漬都能讓人聯想些「無瑕」啊「揮灑」啊「青春萬歲」啊的。現在反了過來,日子變成「沒什麼可高興的」。太空船發射升空——幹我屁事呢;今年的土豆又喜獲豐收——我愛吃茄子;本世紀千載難逢的單身節——關掉這個網頁,關掉關掉。 假設右上方有一架攝像機。它懸空著,穩定,牢靠,沒有電池用完的危險。和我保持固定的距離,突然地我俯倒下去,它也能敏銳地捕捉並調整自己的鏡頭方向——嚴格地收錄我的一舉一動,忠實地保留我的一言一行,如果真有一個協力廠商的角度,能讓我徹底看清自己,而我都在做什麼呢。 架著的左腿換成右腿。MSN的簽名修改成「想吃烤羊肉」。一枚一枚檢查自己的指甲油。在右眼上細微的瘙癢,前兩次都搜尋無果,最後是對著鏡子撿掉了粘在上面的一根頭髮。用鞋底蹭著地毯,仔細而徹底,像動物園裡的母猴子給自己的小崽捉著跳蚤。撓一撓額頭。調整座椅的距離。又一遍重新檢查自己的指甲油,可究竟在計較哪些方面卻無從知曉。 一定會讓人大失所望啊,原來是那麼無趣的,但大半時間這就是我的生活了吧。所謂的「一個人的」「不受拘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說得再好聽,還原真相後確實一塌糊塗的無聊。我把頭鑽進被子裡去,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腦海中一陣灼熱的空白,慢慢地,好像有船的汽笛聲,我記得以前也曾經聽見過,雖然隔了很遠的距離,但是淩晨時分,在城市的江面上拉響的輪船汽笛,初曙中依然格外清晰,一度它在我心裡留下幾近寂寞而浪漫的諾言——而此刻它又響起了,「嘟——」「嘟——」「嘟——」越來越清晰。 我一個猛子坐起身體,掀開被子跳下床,跑向玄關。 「再不開門,菜都要涼了。」馬賽抖一抖肩膀,「外面真冷。」 我回頭去看牆上的鐘,轉過臉來,晃著神:「……要進來麼?」 他有些無辜地忽然笑著:「可以不進來的。」 「哦,沒……不是這個意思。」我壓根是跳著後退一步,讓出的空間裡,馬賽把手裡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後,蹲下身解著鞋帶。當我看著他露出在頸後的襯衫領,我腦海中唯一的念頭,一片空白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我要擁抱他。 在桌子上擺了筷子也拿了盆和碗,我沒什麼成對的餐具,雖然商店裡但凡推出什麼新品,總是一隻黃色一隻藍色,一隻黑色一隻白色,連杯子勺子都要變作一雙以防它們孤單,好像在廚房裡擺一擺,過六個月就會多出一隻綠色和一隻斑馬紋的後代來。好在我沒有嚴重的選擇障礙,替我大大地節省了一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