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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可是,隨著它一天天長大,它發現自己越來越孤獨。狐狸們不把它當同類,因為它一舉一動都像個老虎;老虎也不再跟它玩,因為它分明就是一隻狐狸。它就像安徒生童話裡的醜小鴨,整天獨個兒在山林遊蕩。

  人們說,'上得山多終遇虎'。有一天,小狐狸和一隻饑餓的老虎狹路相逢。它多年的練習,還是敵不過天賦的差別。而那些狐狸的手段,別說它沒有學會,就是學會了,也當不過暴怒的老虎輕輕一擊。當老虎的牙齒咬上它的咽喉的時候,它悲憤的發現,醜小鴨或者有一天會變成天鵝,而一隻狐狸,卻只能是一隻狐狸,無論如何也不能變成一隻老虎,不能昂首闊步,嘯傲山林。

  如果小狐狸足夠聰明,也許它會認命,如果僥倖逃過這一劫,從此安心地學做一隻正常的狐狸,找一隻老虎當護衛,也許可以打許多洞,偷許多雞。天生萬物,各循其性而安其道,不是很好麼?

  可是,它偏偏是很固執很倔強的一隻狐狸。它不明白從小一起玩,一起聽故事,一起接受長輩教訓的夥伴,為什麼會有截然不同的命運;它不明白從小到大被灌輸的志向,為什麼不能是它的志向;整個山林傳頌崇拜的英雄,為什麼不能是它的目標;它一直遵循自己的天性,為什麼到頭來變成了異類;明明那渴望如此真實,汗水如此沉重,為什麼卻不被命運所承認。

  它憤怒了,小宇宙突然爆發,竟然把那只老虎的胸膛撕裂。從此浩浩山林中,多了一隻不像狐狸的狐狸。"

  晚風拂來,吹動他們的衣襟,略有涼意。

  孟繁星默然許久,道:"初三的時候,我曾經看到過你寫的兩句話:'要當淩雲須舉翼,何妨隨處一開顏'。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矛盾的兩句詩會寫在一起。現在,我明白了。"

  林之若怔了怔:"這兩句話?後面那句不是陸遊說的麼?哦,好像我引用過, 是一首律詩,上課的時候實在無聊,隨手亂寫的。還起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題目,叫'贈李白'。"她轉向孟繁星,似笑非笑:"我記得那詩寫完就被我撕了啊,你怎麼看到的?"

  孟繁星臉熱了一下,不敢看她:"一隻不像狐狸的狐狸,總難免引人關注。"

  林之若上下打量他:"一隻關注著狐狸的老虎,卻像兔子一樣溫良無比,也希奇得很啊。"

  霞光映照,孟繁星的臉益發紅了。林之若幾乎要摸上去,好不容易控制住,聽他道:"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小狐狸不是傻,不是固執,它只是……只是太優秀了,所以才會孤單,才會與眾不同?大部分人,都是渾渾噩噩的,環境把他們塑造成什麼樣子,他們就變成什麼樣子。就算發現理想和現實相差甚遠,也只是發發牢騷,依舊為衣食奔波。只有很少數真正優秀,真正勇敢的人,才會執著於自己的天性,堅持內心深處真正的渴望,無論遭遇什麼樣的打擊,都不屈服,不後退。"

  "按照達爾文主義,這樣的狐狸,不是應該早就絕種了麼?"

  "這樣的狐狸或者已經絕種了,可是這樣的人一定存在。適應環境,固然是生存的方式;抗爭環境,改造環境,卻是一種更高級的適應方式。"

  "那你是贊同狐狸的憤怒了?"

  "我同情,但是,也心痛。"他望著林之若:"我希望你既可以淩雲舉翼,又可以隨處開顏。這,也是你當時寫這兩句詩的原意吧?"

  見他這樣瞭解,又這樣關心自己,林之若仿佛全身毛孔都被熨過似的,暖洋洋地無比舒服。她定了定神,道:"我也不喜歡自己的憤怒。不過是為了另外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我對程輝說,是個人就有苦處。一個人不應該把自己的痛苦,強加於他人頭上。我因為憤怒而出手過重,何嘗不是把自己的苦楚強加於他人頭上?那兩個混混,過著那樣一種生活方式,也不會很開心吧?也許有一天,他會厭倦,會悔悟,會盼望有一天,能夠有一個家,有一個孩子,過一種較為安定健康的生活。"她的聲音有點苦澀:"可是因為我曾經受過的委屈,他的這一點點希望,可能就從此永遠破滅了。程輝說得對,他們,也很可憐。"

  孟繁星見她神情暗淡,很是心疼:"過去的事就算了,不用自責。你能夠完整無缺地回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林之若搖搖頭:"我不是自責。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夠從經驗中成長,從教訓中成熟。其實想深一點,所有激烈的情緒,深切的痛苦,大抵都是想自己的苦處太多,太介意得失造成的。如果一個人總想著自己,難免心胸會越來越狹窄,脾氣越來越激烈。"她凝望著孟繁星溫潤如玉的容顏:"希望有一天,我能泯滅所有的激烈偏執,像你這樣中正平和,春風和煦。"

  心愛的人坐在自己身邊,溫言軟語,細訴衷腸,孟繁星覺得十幾年的生命中,從來沒有這麼明媚,這麼美好。他微笑著道:"我哪有那麼好?"

  "雖然你平時火眼金睛,可是這件事上,你沒有發言權。"林之若笑道:"你自己當局者迷,我才是旁觀者清。老子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你所以目光如炬,常常直中肯綮,就是因為你心中坦蕩,既不會掛著自己,又對他人沒有成見。而程輝和我,在很多事情上,已經有了強烈的喜好意見,利則利矣,卻容易先入為主,有所偏頗。獨孤九劍所以天下無敵,正是因為沒有一定之招,明察一切,待機而動啊。"

  孟繁星明白了她的意思,卻對她更加敬佩:"我天生就是這個性子,並不是有意識地選擇,更沒有經過努力。你看得這樣清楚,想得這樣明白,有目的地改進自己,其實已經勝過我很多了。"

  "呵呵,不要亂戴高帽子。"林之若坦誠地道:"我小的時候很狂妄。上小學那會兒,有一次評選優秀少先隊員,老師讓大家彙報理想。我第一個舉手站起來,說我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現在長大了,知道治國平天下是太遙遠的事情,可是修身總是近在咫尺,既關乎眼前利益,更涉及長遠幸福。況且,"她微笑:"身之不修,何以齊家呢?"

  那笑容似乎有著沒有說出的含義。孟繁星心裡甜甜的,不敢多想,故意道:"你知不知道,你這麼聰明好學,其實很可怕?"

  "怎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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