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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只有一個男孩才會長成一個男人,直接地,坦白地,抽枝拔節,肆無忌憚。

  這就是命運啊,儘管她帶著一隻雄鷹的渴望睡去,一覺醒來,仍然會蛻變成一隻蝴蝶,美麗,也許,但是柔弱。

  她突然意識到,看了那麼多的武俠小說,絕大部分的主角,都是男人,承擔著或野心,或道義,書寫著生命的傳奇。而書中的女人,都不過是圍著主角轉的襯托,仿佛圍繞花的蝴蝶,數目越多,越見這花的芬芳豔麗。一向在閱讀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代入主角,享受眾美圍繞的感覺,林之若第一次震撼地發現,作為女性,在令她迷醉的大多數書裡,自己只能做配角,即使是頂著女主角的名義,而且無論多麼地武功絕代,才華傾世,都沒有也似乎不想要自己獨立的生活,仿佛飛蛾,唯一的和最終的目的,便是奮不顧身地投向那盞名為愛情的幽幽燭火,焚須斷翼,在所不惜。

  生活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身為家中的獨子,老師的寵兒,同學們豔羨敬畏的中心,林之若從來沒有意識到,性別,可能意味著社會角色的巨大差別。她忽然明白,為什麼自小學到初二,自己一直是唯一的班長,而到了初三,她就莫名奇妙地成了女班長。因為班上打架鬧事需要管理的都是男生,她這個班長其實有名無實,根本就是那個男班長的陪襯。小學的時候,她和男孩子打過架,初一的時候,她曾經厲言斥責過調皮搗蛋的男生。現在,她不再和男生有任何衝突或者交往,因為管理男生的權力,已經移交到了他們自己的手中。即使她仍然是最優秀的那一個,老師卻已經不認為她有管理男生的能力。

  這份隔離,她曾經以為是成長,現在看來,卻帶著難言的輕蔑和鄙視。

  一瞬間,她讀過的歷史,她經歷的生活,她看到的新聞,她觀察的社會,她以前覺得熟而又熟的一切,在她新覺醒的性別意識裡,突然都呈現出了新的面目。原來歷史真的是"his story",他的故事;原來這個社會,仍然是一個男人的社會;原來"老弱婦孺",是一個將終身跟隨她的標籤;原來電視新聞裡,任何一個權力中心的集會,那清一色的西服領帶,代表了一種隔離;原來…… 原來……

  原來她一向認同和理解的一切,並不是屬於她的一切;原來她為自己構想籌畫的未來,不一定是她的未來。

  魯迅先生筆下的狂人,看到書裡寫滿了"吃人"。而林之若此刻眼前一串串冒出來的,卻是"男權"兩個大字。

  林之若被自己的新發現震撼,竟然破天荒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上課,自然睡得天昏地暗,居然還作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是一個大俠,風流瀟灑,踏雪尋梅。突然,雪地裡竄出一個殺手,一柄烏黑的長劍向她刺來。就這點本事敢來惹我?她輕蔑地笑,摺扇輕揮,突然碰到自己的胸膛,突然就想到,我不是女孩林之若麼,哪裡是什麼大俠,哪懂什麼武功?那劍沖著胸口而來,卻不知道怎麼刺中了手臂,鈍鈍地痛。她驀然驚醒,發覺唐馨正在擰她的胳膊,看到她醒來,沖著她擠眉弄眼。抬起頭,只見物理老師兼班主任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正一頭霧水,耳邊唐馨輕聲說:"老師說上次測試最後那道大題,全年級只有你一個人作對了,讓你上去給大家講講你的思路。"連忙撈了鋪在桌子上的卷子,走上講臺,低頭看著題目,清了清嗓子:"這道力學題,看來很複雜,其實關鍵是找准成對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

  忽然覺得班上安靜得異常,連記筆記的刷刷聲和紙張翻動的悉窣聲都驀然消失。抬起頭,看到全班同學都愕然看著自己,而前排的唐馨殺雞一樣地使眼色,做口型。最後還是班主任咳嗽一聲,解救了她:"林之若,我們在講加試的那道電磁學題,不是這個力學題。"

  聽到下面竊竊的笑聲,越來越明目張膽,林之若恨不得立刻變成武林高手,踏雪無痕瞬息千里地逃進深山老林。鎮定,鎮定,真正的大俠都見於危難之間,存亡之際,用智慧和武功,化不利為有利。她再次清了清嗓子,出語驚人:"其實這道題我是做了弊的。"

  果然立刻安靜了下來。

  她不慌不忙:"這道題單憑初中的知識點,很難推算出結果,因為帶電體的形狀並不規則,大家找不著頭緒,是很正常的。我因為參加數學競賽,學過微積分,是用微積分的原理先知道了大致的結果,再倒推上去,得出步驟的。其實光用平面幾何的知識,也可以解開這道題,不過因為是物理題,大家被局束了。過程是這樣……"

  林之若越講越鎮定,越講越流利,把整個步驟在黑板上演示了一遍,回過頭來,看到班主任那已經熟悉了的欣賞的眼光,同學們嶄新的震驚和崇拜,不由得微微得意。

  下課後,唐馨憋了很久的大笑終於爆發出來,指著林之若:"服了你了,推都推不醒,要靠掐的,結果還是一開口就露餡了。要換了我,早找個地洞鑽下去了。你居然面不改色,眼睛不眨地就是一通神侃,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林之若一本正經:"詩人都是這樣練成的。"

  唐馨揪著她的臉頰:"我看看你臉皮是怎麼練成的,居然這麼厚。"

  "對了,"唐馨想起什麼,轉身從書包裡摸出一樣東西,塞在林之若手裡,在她耳邊低聲說:"這是給孟繁星的。你既然臉皮這麼厚,就派你去送給他吧。"

  林之若知道是邀請他吃飯的紙條,便揣在兜裡,也低聲說:"怎麼送?就這樣走過去遞給他?"

  "那不是全班都知道了?你不想活了?用什麼方法我不管,總之這個差事交給你,你要負責安全秘密地送到。"

  林之若凝神苦想。放學後以租書為名,去他家的書店找他?不行,開學之後,已經很少在書店碰到他了。這樣的紙條,估計是不方便托他家人轉交的。偷偷跟蹤他,等無人的時候再上去搭訕?怎麼聽著情境這麼耳熟,月黑風高夜,一美女,啊不美男,走在路上,後面鬼鬼祟祟跟著一人,到巷子深處,突然面露凶光撲過去。啊,那是色狼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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