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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何妨隨處一開顏 開學了,一切又恢復常規。林之若依然只是孟繁星視線裡的一個背影,只是他的目光不知不覺地,開始在那個短髮的身影上長久徘徊。 化學課上,旁邊的程輝看到孟繁星百無聊賴的樣子,悄悄捅了他一下,把一本漫畫書卷成一個圓筒塞過來。孟繁星心不在焉的,沒有接住,竟然掉到了地上。雖然程輝馬上敏捷地撿起來塞進他的桌子裡,這小小的騷動,卻在靜如止水的課堂上,把化學老師的目光,立刻從鏡片底下引了過來。老頭子摘下花鏡,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你,你,你們兩個上來演示一下這個實驗。" 當時正講到鎂的燃燒,是很簡單的一個實驗。孟繁星走上講臺,往下一看,全班同學都在盯著自己看,坐在前排的唐馨更是大眼睛瞪得圓圓,連一向不怎麼聽課的林之若,都從書本裡抬起了頭,突然覺得緊張起來。連平時天不怕地不怕專門惹事生非的程輝,看起來也很窘迫,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不肯抬頭。 程輝從老頭子手裡接過鎂片,用鑷子夾著,孟繁星上去拿火柴點燃。昏暗的教室裡,刷地竄起一道耀眼的光芒。程輝不知道怎麼了,似乎心不在焉,竟然被這白光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地一甩手臂,那白光忽地一下向下面的同學飛去。前排中間的唐馨首當其衝,嚇得尖叫出來。 孟繁星下意識地拿手臂一擋,力用得猛了,腳下踉蹌了一下,身子側撞在唐馨的桌子上。那道白光恰好落在他身上,一閃而逝,卻引燃了他的衣服。旁邊的林之若跳起來,用手裡的書向他身上一頓亂拍。火熄滅了,書也滾到地上,外面草草包著的書皮脫落,赫然露出封面上 "七劍下天山"幾個大字。孟繁星偷眼一瞧,書脊上還蓋著"星星書苑"的紅色印章,正是自家的東西。 這一切仿佛電光石火一般,還未等大家明白過來,一切已經結束。程輝目瞪口呆,孟繁星手撫傷口,林之若不知何時已悄悄坐下。全班同學的目光,在站著的兩人和地上的書之間徘徊。化學老師也反應過來,氣得頭上灰白的短髮根根站立,呼吸急促,口不擇言:"混帳,簡直混帳。你們究竟有沒有聽課?"手指再次伸出,依次點過程輝,孟繁星,林之若:"你,你,還有你,還有那本書,都跟我來教研室。" 程輝一向調皮搗蛋,本以為闖了大禍,這時見並沒有什麼驚人後果,悚懼之心一去,無賴本性自回,居然一臉嚴肅地對老頭子說:"老師,那本書沒有腳,不能跟您走。"全班哄堂大笑。老頭子氣得身子顫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林之若怕進一步激怒老師,趕緊出座去拾書,不想孟繁星已經搶先一步撿在手裡,便沖他感激地一笑。 出了教室,林之若搶前一步,對老師低語了一句。老頭子回過頭來,眼光在孟繁星胸前被燒傷的地方逡巡了一下,讓林之若先陪孟繁星去醫務室,先把程輝帶走了。程輝臨去還不忘沖兩人做了一個鬼臉。 原來她這樣關心自己。孟繁星心中暖暖的,一種平生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甜蜜,從心底深處緩緩升起,慢慢浸潤,只覺得這個陰鬱的早春下午無比地明媚美好。然而甜蜜之中,卻有一種尷尬的自覺,仿佛手腳眉眼,乃至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忽然覺醒,有了自己的意識,讓他不知如何安置才好。眼睛一直盯著路面,直到林之若問他:"你怎麼樣,傷口痛不痛?"才驚覺自己是個病號。 他低頭檢視了一下胸前燒傷的地方,其時春寒未消,衣服不算單薄,雖然燒了一個大洞,但是因撲滅得及時,皮膚只是被略略炙烤了一下,稍有灼熱感,並未真地受傷。雖然如此,林之若還是強行帶著他去了一趟醫務室,讓護士處理了一下。當護士解開他上衣的時候,雖然林之若早已轉過了身子,他還是羞得臉都紅了。從醫務室出來,春風一吹,他覺得臉上比傷口更熱。 林之若這時候卻拿出班長的口氣,公事公辦地說:"後面的課你就不用上了,直接回家換衣服休息吧。我去教研室和老師說一聲就行了。"孟繁星從她的語氣中聽不出一絲留戀和遲疑,心中微微失望。一低頭,看到胸前的破洞,想到自己的狼狽樣子都已經被她看在眼裡,又恨不得立刻飛出她的視線。 這樣稍一躊躇,林之若卻誤解了他的意思,輕聲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這事錯不在你,況且,你受了傷,就是老師在這裡,也會讓你走的。" 孟繁星終於鼓起勇氣,凝視她的眼睛:"不,我不是擔心這個。你為了救我,要受老師責怪,我……" 林之若定定地看著他,看得他的心狂跳起來,血脈奔流,耳邊轟轟作響。在目光的交錯中,時間仿佛已經凝固。億萬光年倏忽而過,滄海橫流已經變成桑田靜謐,才聽到林之若溫柔的聲音:"沒關係的。那樣的情況下,我那樣做只是本能。換了別人也一樣。況且,老師不會真的責怪我的。我就坐在他眼皮底下,我幹了什麼,其實他都清清楚楚。他要怪我,也不會等到今天。"頓了一頓,又微笑著加了一句:"你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數學有測試呢。" 孟繁星的心情隨著她的話起伏跌宕。那句"換了別人也一樣",雖然是事實,卻多少有些刺耳。她的微笑和關心,又讓他心中無比熨貼舒適。而最後的提醒,終於把他從雲端里拉回到了現實。幾分鐘以前,他還覺得和她無比親近。然而,在明天和接踵而來的考試中,他們將被分隔得如此遙遠,她將是眾人矚目的明星,前程遠大的幸運兒,而他將遠遠地落在後面,永遠無法追隨她的腳步,進入她的世界。 他的心酸楚地痛了起來,默默轉過身,向外走去。 林之若注意到了他神情的變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叫住他,但終於沒有發出聲來,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一直回到家中,孟繁星才意識到,自己手中一直緊緊握著那本"七劍下天山"。他無意識地翻著那本書,發現裡面夾著一個紙條。更確切地說,只是一長條被人隨意撕開的普通白紙,折著夾住書的一頁,看來是被人當書簽用的。想像著那個人漫不經心放下書,隨手撕下一個紙條夾住的樣子,一絲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他把紙條小心地取下,展開,這才發現裡面居然還寫著兩句詩:"要當淩雲須舉翼,何妨隨處一開顏"。挺拔秀逸,正是被語文老師用來教育全班學生的林之若的手筆。看來這個人並不珍惜她的"墨寶",顯然有隨處題字的習慣,孟繁星再次微笑起來。 "要當淩雲須舉翼,何妨隨處一開顏"。孟繁星細細咀嚼著這兩句話,有一絲困惑。他不善詩詞,可是也讀得出這兩句所包含的似乎截然相反的意思。上句好像是激勵人努力進取,下句卻含有隨遇而安,恬淡為生的意思。自己的個性,應該是更接近於"何妨隨處一開顏"吧。從記事以來,每天不過是學習,遊戲,按部就班,仿佛生來便當如此,而且永遠如此,從來沒有考慮過以後的時候,更沒有過要當淩雲的壯志。以後,也不過是上大學,找工作,成家,生子,平凡的喜怒哀樂,平凡的生老病死,就像祖祖輩輩曾經經歷的一樣。 可是,真的是一樣麼?真的甘心一樣麼?他忽然生出一身冷汗,從父母那裡耳濡目染而來的樂天知命的巨大習慣之後,他隱隱窺到另一種色彩,另一種人生。那裡有困惑,有不甘,有掙扎,有憤怒。並不是快樂溫馨,然而生動,激烈,有異樣的誘惑,異樣的光彩。 不知道為什麼,當他想到這一點,他眼前浮現的,這異樣的人生的形象,是林之若,是她常常垂首凝思的側影,是她憂鬱憤怒又帶有一絲譏誚的冷笑,是她微微抿著的嘴角,堅定冷靜的注視。這些細節,他的眼睛,早已經由千百次的窺望而無比熟悉,而他的心靈,卻直到這一刻,才試圖去理解其中深蘊的含義。 或者他的理解遠不是林之若本人的面目。然而這有什麼關係呢?林之若為他打開了通向一個新世界的視窗。那個新的世界如此奇妙廣闊,即使那窗子本身是一個錯誤,也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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