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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水仙已乘鯉魚去47(2)

  優彌轉身離開,再見也沒有說。璟看到有個男人站在不遠的地方迎她。那應當是她的丈夫,看起來很老,並且很邋遢,穿著青藍色的夾克衫,裡面露出沒有完全塞進褲子裡的白色襯衣。男人看起來並不面善,他在那裡等得已經有些不耐煩。而優彌身體不方便,走得已經非常慢。優彌走到他的面前,他亦不去扶她。優彌又回身看了璟一眼,似乎在告訴璟,她很滿足。對於這不夠完滿的生活,這和少女時的幻想相去甚遠的事實,她的確很滿足。她微微一笑,宛然是少女時俏皮嬌憨的模樣。

  水仙已乘鯉魚去48

  優彌最後一次出現並道別之後,璟覺得日子過得很快。好像越來越快,並且她感到很多散落在天涯的人,又都浮現出來。十一月的一天,璟忽然接到醫院電話,小顏割腕自殺,正在搶救。在她隨身的物品中發現一隻本子,上面記著璟的位址和電話。

  璟懷著複雜的心情,來到小顏的病房,小顏已經變得非常瘦,比從前還瘦。她已經脫離生命危險,可是非常虛弱,兩個眼窩陷得可怕,顴骨突出,疾病和貧窮奪去了她的美貌。醫生說,小顏精神受到很大創傷,身體亦損耗,她才早產過不久,怎麼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呢?璟愕然。她感到她在逼近一個事實。璟來到小顏的床邊,俯下身子,問小顏:小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小顏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是璟,表情變得十分冷酷。她沒有辦法用力,可是她在恨。她一字一句地對璟說:我恨你。你說我是騙子,我害死了小卓,那麼你又是什麼呢?你害死了我和小卓的孩子!你見死不救。我曾那樣地哀求你,希望你聽我說完,可是你無論如何也不肯聽。你為什麼那麼絕情?我們一起相處了那麼多日子,難道你真的對我一點都不瞭解嗎?如果我是有心要害小卓,我會一直留下來嗎?我會坦白告訴你我騙了你們嗎?我會情願留著小卓的孩子在大街上流浪、乞討,也不回去向「大哥」道歉,請求他們再收留我嗎?為什麼人不能多一點點憐憫和理解呢……小顏說得太用力,忽然發不出聲音,她不得不中止。

  璟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小顏充滿仇恨的眼神。她很想說對不起,可是覺得這幾個字實在太輕了,她不想用這樣幾個字作為一種歸還,她寧願欠著小顏的,用以後的時間來彌補,她希望以後能一直照顧小顏。但她亦知道,讓小顏接受這份道歉有多難。

  小顏又冷森森地說:倘若你真的是因為氣我騙人而這樣做,也就罷了。可是你不是。你是因為妒忌,你是因為你沒有得到小卓的愛……

  璟心如刀絞,可是她知道,小顏是對的。她那麼恨小顏,為什麼?因為她心中還在怨著小卓,怨他為了一個騙子,就背叛他們十年的感情。她是因為妒忌,因此不能寬容。璟背過身去,捂住臉無聲地流淚。而她身後小顏如女鬼一般絮絮不止地說:

  但是你是失敗的。小卓至死都很愛我。他去救我的時候,已經知道我騙了他,可是他仍舊那麼拼命地去找我,要讓我回到他身邊……而你呢,你有沒有想過,小卓在那麼危急的時刻,為什麼不去問你借錢?因為他知道你會恨我,你會詆毀我,你會把我趕走……他不允許你這樣做,他害怕你傷害我,所以他寧肯到處籌錢,也不肯去找你……

  這些話字字都像釘子一樣鑿進璟的心中。可是它們都是事實。她的小卓在最後時刻,生命危在旦夕的時候,卻放棄了來向她求救的選擇。因為他那麼愛小顏,他要保護她,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她。至死方休。

  小顏說完這些字字充滿仇恨的話,好像輕鬆了許多,她慢慢地睡著了。醫生說,小顏被送進醫院的時候,身邊有一個兩三個月大的嬰孩,已經斷氣好幾天了。可是小顏還是緊緊地抱著那個孩子。小顏一直在街上流浪,睡在天橋底下,隨身的行李只有一隻書包——璟認出是小卓生前最常用的書包。她慢慢地打開。

  裡面全都是小卓生前常用的東西。因為下雨而滲進了泥漿和爛樹葉,那些東西變得污穢而恐怖:那只記著璟的電話的筆記簿、小卓最喜歡的一張搖滾CD、小卓做過的一隻小型雕塑人像( 應該是小顏 ),此外璟還發現了那只他們一起養的貓。那只貓已經死去很久了,身體浸在那只書包中的泥漿裡,已經開始腐爛而她不捨得扔掉……還有他們家養的金魚,死去了的,亦被她這樣當作寶貝收藏……璟一陣眩暈,只覺得這一幕太慘烈,幾乎令人窒息。

  璟重新站在小顏的床前,看著這個充滿了仇恨的女孩。璟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可以平復她心中的仇恨,她亦深知,這樣身負仇恨的女孩何其危險。可是她不能不管。她要好好照顧小顏,盡她所能地長久。

  水仙已乘鯉魚去49(1)

  與此同時,曼在桃李街3號過著窘迫拮据的生活。那鄭姓男子已經生病很久,癱瘓在床,曼根本無法守在家裡面對這樣一個殘廢,伺候他。她只是給他請來女傭,然後便自顧出去會朋友,打牌逛街。她向來懂得給自己留條後路,然而這一次卻只是顧了自己貪歡,疏忽了。姓鄭的男人沒有熬到秋天便死了。這倒並不能令曼傷悲,做孀婦亦不是第一次,何況婚姻對她早已名存實亡。然而問題是,鄭姓男人早有準備,悄悄把自己所有的財產都轉給了在美國的女兒,又把房屋抵押賣掉,沒有給曼留下半分錢。以此作為對曼的報復,可謂狠毒至極。曼從律師打來的電話中得知這消息的時候,尚穿著黑衣佯裝悲哀地給丈夫置辦喪事。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確疏忽了,她以為人人都像陸逸寒那樣良善。她在葬禮上忽然發作,用鑰匙打碎了丈夫的遺像的相框。她掉身離開。

  曼剛回到桃李街3號,便有房地產公司的人上門,要她儘快搬走。曼怎麼亦沒有想到,她亦有離開這裡的一天。

  曼站在她和陸逸寒曾經的臥室外的陽臺上,環視這房子,忽然覺得這裡甚是危寒。陸逸寒死在這裡,鄭姓男子死在這裡,這裡現在又要逼走她。可是現在的曼,卻不是二十幾年前的曼,甚至亦不是幾年前的她。她終於老了,她沒有能力和力氣再去征服一個嶄新的男人的心,而現在她又沒有房子沒有錢了,她要怎麼活下去呢。曼伏在陽臺的欄杆上慟哭,心裡想,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報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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