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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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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說好。璟又興奮地對優彌說:我現在住的房子很好,十一層,能看見很遠以外的景色。等你出獄,我接你去住。並且,遲早我要把桃李街3號要回來。還有還有……我很快我就能見到叢微了,現在我終於能以一個女作家的身份去見一個女作家了。 優彌微笑地點點頭,說,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璟開心地說,是的,優彌,我一定要讓你住在好大的房子裡,過最舒服安逸的生活,無憂無慮。優彌說,真好。 走的時候,優彌忽然叫住璟:璟。 此時她們隔著一張桌子,能夠觸摸到彼此。她們雙雙站起來。優彌伸出手,輕輕地拂過璟的頭髮:你的生活可以慢下來了,不用再像打仗那樣風風火火的。你瞧,頭髮都亂了。 璟的心在優彌觸碰到她頭髮的瞬間狠狠地收緊了一下。她想起從前優彌給她梳頭,站在她的身後,輕輕地,梳齒滑過她的頭髮,像是最溫柔的小風。璟忽然感到,這感覺已經忘記很久了,它顯得這樣陌生。 她們這樣坐在那裡,而中間那曾經千絲萬縷的牽連卻斷了。此後她們越來越遠,終於歸於兩個世界。 水仙已乘鯉魚去40(2) 璟對沉和說:如今你該帶我去見叢微了吧。 沉和說:好。但你要知道,我帶你去見她,並非因為別的,只是你和她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你可能正沿著她從前走過的路走,她或者可以讓你有所領悟,也許很多事情就此放下了。 璟疑惑地問:放下什麼? 沉和耐心地說:放下過去。你不覺得,你一直都不肯放下過去嗎?你太累了,亦不會快樂。 璟說:也會連累身邊的人,對嗎?比如說你。 沉和說:我決定幫你,鼓勵你寫下一本書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但我不怕這個,我只是心疼你。 水仙已乘鯉魚去41(1) 十二月末,沉和帶璟去見叢微。他告訴璟,叢微就在這座城市。臨去,沉和叮囑璟說,別對她說陸逸寒已經死了,她並不知道。 璟一臉疑惑:既然她就在這座城市,為什麼不去找陸叔叔?又或者她回來的時候陸叔叔已經去世了,那麼她應該已經得知。 沉和搖搖頭:她受不得這個打擊,你記住,不要說。 璟說好。 叢微到底是什麼樣的呢?璟對她的印象,是從陸叔叔那裡看到的照片裡的少女模樣。十幾年,叢微一直沒有露面。在她後來的書中,只有黑色粗筆淩亂勾勒出的一個梳著亂髻的女子的側影,高高的鼻骨,眼角很尖——據說這樣的人是挑剔的。她穿著一件高領的衣服,因為脖子長而十分好看。她一直仍舊那麼神秘,那麼若隱若現。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她是否結婚,她的生活究竟是怎麼樣的。璟對此有過各種猜想。她猜叢微沒有結婚,還在國外一個人獨居。她的腦中總有這樣的畫面:叢微穿著長至腳踝的淺灰色風衣,頭髮松松地在頭頂挽個髻,面色白皙甚至有點蒼冷顏色,穿一雙細高根的鹿皮靴子,踩著深秋時節地上厚厚的枯黃樹葉,走過一個歐洲城市的廣場,身後一群白鴿飛起來。璟想,也只有叢微,可以這樣澹定地走在孤獨裡。 那天當她真的要去見叢微時,變得興奮又緊張。叢微雖是她與沉和之間的一道阻隔,她亦感傷于自己是叢微的贗品,可是她對叢微卻仍是十分敬重、迷戀。是的,她覺得叢微是一個美麗的謎,倘她是男子,亦會喜歡叢微吧。 那個冬日,璟跟隨沉和去見叢微。就要到達目的地時,璟以為沉和瘋了。因沉和帶璟去的是這座城市郊區的一座蓋在山坡上的療養院。沉和對璟說,叢微就在這裡。璟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崇敬的偶像這麼多年來居然一直躲在精神病醫院裡,是一個犯起病來就得被關在有鐵欞的房間裡,不能照顧自己起居的瘋女人。 沉和帶著璟走過暗仄的走廊,璟看到四周有頭髮散亂的女病人沖她嬉笑,還上前來要抓她的頭髮。有個護士倉皇地跑過來,抓住那個女病人,拿出橘子剝開給她吃,才哄著她回了病房。璟此時已經幾乎無法思想。她想像中的叢微應當是優雅的,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比如喜歡出遊、獨自看書品茶等等。她只是覺得天空很低,有那麼沉重的東西在迫近。她不能想像拐角另一邊是什麼樣的。會不會忽然沖出一個瘋子……可是,可是這些與叢微有什麼關係?叢微在這裡嗎? 沉和不說話,只是帶著璟繼續向前走。 但一切都在變得更加糟糕,倘是時間能回還,璟定然選擇掉頭不去見叢微。因著那個一直活在她精神最高層的美好偶像,根本不能和一個住在精神病醫院的人畫等號,這她是知道的,她定然見到亦不能接受,為什麼還要去見。 可她曾是璟少年時的偶像,她是陸逸寒愛的女子,她亦是令沉和動容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見她。 在二樓狹窄的走廊裡,他們停了下來。就這樣,璟看到了叢微,這是她夢到過很多次的場景,只是她從未想到會是在這樣一個精神病醫院二樓的天花板低矮的病房裡。那天是元旦前夕,醫院在清掃衛生,給病人剪頭髮,換新衣裳。叢微坐在那件漏風的小房間中央,乖順地讓她身後的護士給她剪頭髮。她是那麼邋遢,穿一件灰兮兮的單色長褂,敞著大領子,裡面露著很低的一截絨衫。那絨衫像是跟隨她很久了,煙色,已經像是線繩編織的那般,沒有柔感,不再蓬鬆。她亦不知道冷,褲腳挽得高高的,赤裸著一雙青色血管凸出的腳,就這樣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腳踝突出的骨頭似乎有些錯位,沒有血肉,只有梗出的骨節,像是老嫗的雙腳。頭髮若柴草一般乾澀。她的眼睛無神,青色眼袋十分明顯,邊緣處的皺紋像一根根參差顯露的明線。叢微這一年不過只有四十出頭,比曼還要年輕幾歲,可是與曼相比,卻是衰老太多。當護士撩起她前額的頭髮,璟看到了那麼多隱藏在下面的像蚯蚓一樣的血管,鬆懈的皮膚猶如鬆軟泥土一樣任它穿梭。而她的手,那就是她執筆寫那些書的手嗎,就像廟宇裡幾根占卜用的籤子一般纖細而詭異。屋子裡用一隻破收音機放著鄧麗君的歌《 何日君再來 》。由於接觸不好或者收音機的故障,音樂伴著很大的噪音,還有不斷插進來的蹩腳主持人的新年祝福語——璟蹙了一下眉,只覺得這冬天的寒意好像在一天裡全部傾出,她這樣地冷。 這便是這些年璟的偶像嗎?這便是令陸逸寒和沉和都著迷的女子嗎?璟打了個寒噤。 收音機停了一段時間,便開始響起了鄧麗君的《 人約黃昏後 》。璟看到叢微筆直地坐在那裡,吃吃地笑起來。她應當很喜歡這首歌罷。 鄧麗君綿甜的嗓音唱道: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璟感到事實上叢微就是一個逃兵。她永遠躲在自己記憶的一隅,沉湎於「去年元月時」。此刻,璟覺得叢微欺騙了她,欺騙了所有的人。她用她的小說在璟的心裡建造了那麼富麗堂皇的城堡,然而事實上,這是虛假的,是一個彌天大謊。原來叢微最出色的地方,在於她杜撰本領之高妙,她是最偉大的童話大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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