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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水仙已乘鯉魚去37(3)

  璟伸出雙臂,對小卓說:再抱一抱我吧。

  小卓久久地擁抱著她,在這一片充滿廢靡的夾竹桃香氣的陽臺上,她失聲痛哭,隱隱聽到樓下的《 遊園驚夢 》唱到了最哀婉處,小卓輕輕地撫著璟的頭髮:小姐姐,我是多麼愛你。可是這愛是一條怎麼也不能抵達你的繩索,半截的梯子。我在下麵仰望太久,都無法觸摸到真實的你。所以最終放棄了。原諒我的懦弱。

  璟只是哭。這鑽入雲端的高,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多麼可笑和虛假。她在多麼低微的地方,她在尋期的又是怎樣尋常淡泊的情誼。可是終究不能得。

  樓下的昆曲戛然而止,像是提醒璟,該走了。璟的心驚了一下,忽然覺得世事不過轉瞬幾年,奶奶聽過的曲子,現在已經到了她這裡。而那對命運的漸漸鬆手漸漸冷漠,是與生俱來並隨之繁衍的。

  璟的堅持離開令小卓他們都感到為難。可是終是沒有辦法,只能看著她走。她整理自己的箱子,才發現,幾乎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沒有幾件衣服,幾本書。多麼可笑,我們的璟。搬家到這裡的時候覺得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東西,搬也搬不完。可是要走的時候卻發現,沒有什麼要帶走。

  璟只是用上學背的大號書包,裝上衣服,一雙拖鞋。然後把她所擁有的幾本叢微的書放進去。就是這些。她走到門口。轉頭對隨她過來的小卓說:

  我走了。房費水電費我會幫你們付著。你們生活用的錢我也會打到小卓的存摺上。有事你可以給我在的雜誌社寫信,我便會收到——她有意留這樣曲折的聯繫方式,是想他們大概不會再聯絡,卻又擔心著他們,希望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她知道。現在她該交代的事情都已經說完,可以沒牽掛地走了。然而她的心裡是多麼不舍。如果一切是做一些事便能挽回的,她一定會竭力去做,她又對小卓說:待我再搬去一個有大陽臺的房子,你要幫我去種指甲花呀。

  璟淒然一笑,踏出門去。

  水仙已乘鯉魚去38(1)

  那日璟離開家,就到山上去拜祭陸逸寒。沉和正在那裡等她。他們一起在山頂的大風裡站了一會兒,然後下山。沉和說:我已經幫你把那個書商的事情處理好了。他沒有看過你的書稿,所以不會知道你寫得那麼好,因此只是給他些錢就應付了。

  謝謝。我會儘快還給你。璟覺得這「儘快」顯得有些虛渺,但還是如此說了。

  你若想報答我,就用心寫下一本書。我向你保證,它會改變現在糟糕的一切。沉和堅定地說。

  你這樣相信我?璟輕輕地說。

  到了山下,璟與沉和道別,沉和問她是否回家,可以先送她回家,也可以見見小卓。璟說不,我不回家。我要另外去找個地方住。沉和問為什麼。璟說,小卓長大了,他有女友了,我是個多餘的人。璟說完自嘲地聳聳肩。沉和說,你暫時住我那套房子吧。那裡沒有人住。璟搖搖頭,說:不用了,謝謝。我一生中好像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日子,沒有任何約束。剛才在荒涼的山上站著的時候,我忽然想,如果我哪裡找個隱秘的地方死掉,又沒有人在意我的失蹤,一定很久很久才會被發現。好了,讓我走吧,我從來沒有嘗試過這樣自由的日子。

  璟背離沉和而去。

  璟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她能隱隱地感覺到沉和在後面跟著她,但她亦不回頭去尋究。那個夜晚璟就像風塵僕僕的女俠客。她先是遊蕩到了曼的「曼陀鈴」。她想,我竟然從來沒有進去過。於是她走進去。好比一根彈簧,超過了極限負荷,便沒可能再恢復到原有的狀態。她現在好像完全打開了,任憑這樣,不再防範,不再緊張。她從無這樣閒散,竟然可以坐在酒吧快意喝著烈酒,大口吞吃芝士蛋糕。

  嘔吐。她很快陷入她的暴食迴圈。璟把自己關在酒吧的洗手間久久地俯身摳喉,想要吐出吃下的所有食物。然而在陌生的環境裡,在那麼熾亮的燈光下,羞恥也是加倍的。門的把手被人來回地扭轉——有人試圖進來。她發不出聲音,她是這樣地懼怕自己發出聲音,懼怕門沒有關好。那麼這將是一場最沒有回轉餘地的被捉被示眾。她更怕在這裡遇上曼。似乎是因為很久沒有吐了,這對她變得更加艱難。喉嚨像是一個鏽住的閥門,怎麼也無法衝開,哪怕她那麼猛烈地去撞擊它,卻仍舊不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暈,血都沖上了前額,頭頂,幾乎令她失去了知覺,她只是感到眼睛腫脹,淚水機械式地湧出來。

  女人們扭不開門,在外

  面有輕微的怨怒。

  璟終於再也無法吐出任何東西,倚在馬桶對面的牆角休息。又過了一會兒,她才站起身到水池前洗臉,她用噴出的水把臉埋起來,不斷不斷地沖洗,忽然抬起頭——對視鏡子的那一刻,她驚嚇得險些叫出聲音來。她看到自己的一隻眼睛裡充滿了血。這種血,並非平日的充血,並非她已習以為常的血絲,而是鮮紅的血液,整個裹住了眼球。她嚇壞了,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從未看到過這樣的眼睛,像是瞳仁被放了把火點著了。

  她捧起水澆在眼睛裡,她很快發現,想要淡化稀釋那紅色根本是徒勞的。那血液並不在眼瞳上,而是在視網膜裡面( 雖然她的視力還算清晰 )。她甚至伸出手指想要把那紅色驅散,可是仍舊沒有任何效用。璟忽然覺得很有趣,這裡是媽媽的地盤,她果然不該來。曼一定在這裡下了詛咒。

  璟在放棄一切努力的同時,想到了「報應」這個詞。她一次次告誡自己,要放棄暴食催吐,可是卻一次次存有僥倖心理地想再做最後一次。這和一個戒不掉毒的人並無區別。然而這一次,她終於迎來了暴戾的,令她終生難忘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是得了什麼病,還能不能好,會不會忽然迸出血來。

  璟跌跌撞撞地打開洗手間的門,從兩個等在門口的女子中間闖過去。她把頭努力地壓低,只是看著迎面湧過來的一雙雙腳。頭發散下來,蒙住了整個臉,帶著恥辱的紅眼睛的臉。她徑直就向大門口跑,忽然被侍應叫住:小姐,您還沒有埋單……

  她倉皇地站在那裡,急急慌慌地去掏錢,頭仍舊低著。忽然有一隻大而有力的手從右邊攬住了她,另一隻手很快地付了錢,擁著她快步走出了「曼陀鈴」。

  出了門,沉和問她,你為什麼這樣慌張,出了什麼事?

  璟抬起臉,用那只通紅的眼睛看著他。任誰看到那樣一隻眼睛都會心中一怵。沉和立刻問,怎麼會弄成這樣?你和別人打架了嗎?

  璟無助地搖搖頭,喃喃地說:我中了那個巫婆的詛咒。

  沉和看她神智不清,亦知多問無益。於是攔下計程車,拉扯她去醫院。璟不肯去,沉和便哄哄嚇嚇,終於帶她坐上了車。

  璟被診斷為「結膜出血」。原因是腦部血壓過高,衝破了眼睛裡的血管。那些破碎的小管子裡的新鮮血液湧了出來。血液迅速流竄到整個眼球上面,可是卻找不到出口。於是它們就淤在角膜裡面。但因璟什麼也不肯說,醫生無法判斷出血的原因是什麼。可能是與人打架,也可能是酗酒過度、嘔吐等等……這些血沒法清除,只有等它自己慢慢消失。末了,醫生總結性地說。

  璟渾身酸痛地從睡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又在沉和那套房子裡。她想起自己的眼睛,騰地跳起來,跑去鏡子前面,真希望那是個夢。可是右眼的眼球卻真的像是一顆紅色玻璃球一樣突兀地嵌在眼窩裡。這時沉和推門進來,看到她醒了,說:我想這只眼睛發生的問題是對你的肆意妄為的懲罰。並且我想它也希望你留在這裡養病,而不是帶著血紅的眼珠走到街上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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