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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對不起,小卓,對不起。可是她能夠怎樣做?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不再是陸叔叔臂膀下寵溺的小孩,那個時候璟吃了一冰箱的食物,縮在角落裡難過。其實那個時候她並非絕望,並非一個人。她有小卓,有陸叔叔,有一幢可以藏身的大房子——如果在暴食的第二日發現自己臉龐腫脹,十分狼狽,那麼她可以蹺課躲在家裡,可以把自己藏在落地的窗簾後面,這樣便沒有人會看到她。那些痛苦會在這個小的空間裡自己慢慢揮發,直至她漸漸好起來。那個時候璟亦歡喜小卓的關懷。他會在璟難受的時候忽然出現,靜靜地跪坐在面前,像是身沐月光的雅典塑像。她也從未忘記,那個冬天的午夜,小卓打碎了儲蓄罐,牽著她去買散裝的巧克力。然而璟是最無能為力的小姐姐,現在也是。就是這幾近簡陋的生活,已經讓小姐姐幾乎透支了體力。所以小姐姐已經沒有力氣停下來,和小卓說說心裡話,那將會是一次徹絕的坍塌。她知道的,她一停下來就再也走不起來了。哦,他不會知道,她在夜裡幻想他父親的懷抱,他親吻她的額頭,他贊許她說她把小卓照顧得很好。

  就這樣,璟在暴食和挨餓之間來來回回,她的情緒也隨著起起落落。她不清楚誰可以承受她的憂鬱和暴躁,所以她只好把自己藏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那樣的時候,璟顧不得去想這樣的隔絕是不是已經離間了她和小卓的感情。日子就在這樣的沉默中繼續。她和小卓變得越來越無話可說。小卓悄悄看她寫小說的本子致使她暴跳如雷。他對她的反應十分吃驚,因為從前璟是喜歡小卓看她寫的小說的,她喜歡看著他讀那些落在紙上卻仍舊深深歎息的字,他的嘴唇輕輕地一張一合,那溫軟的聲音是對女孩不幸遭遇的最好安慰。可是現在卻不行,她不能讓他知道她是多麼脆弱,如果他讀出那些文字她將會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淚下。她兇狠地抓起她的本子,把它放在自己的包裡。對於小卓委屈而充滿疑問的眼神璟只能裝作視若無睹。

  水仙已乘鯉魚去29(3)

  璟和小卓,都是倔強而內向的人,這種相對沉默的狀態倒像是最好的穩定。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這一年的變化其實還是不小的:成績優異的小卓進入了重點班,他那拿去參加畫展的油畫得了個全國大獎。璟成了一本通俗雜誌的固定撰稿人,那本雜誌關心的永遠只是這一季的時裝和名人生活的隱私,專欄裡喜歡講授風水或者探討性生活的重要。但是它的稿費頗豐。璟往往需要寫一些影視明星或者歌手的訪談,這是離她很遠的事,不會探進她的內心,這讓她感到很安全。並且璟對於這樣的文章倒是駕輕就熟,常常得到雜誌主編的嘉許。此外璟用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寫的小說登載在她喜歡的文學刊物上,那裡面所寫到的奢華的庭院是那常常令她魂縈夢牽的桃李街3號。眼睛閃光的那個人是優彌,她在監獄裡對著爐灶輕聲唱歌,春天又來了,可是她的頭髮又被剪短了,她有一天對著鏡子悄悄拿出璟給她捎去的口紅,在裂開口子的嘴唇上細緻地塗抹,然後就心滿意足地笑了,她說她開始喜歡這樣濃烈的顏色,因為很喜慶。而這種快樂足夠維持她一周的乏味生活,甚至被神經質的老年女犯欺負,她也不會有半點傷心。璟把書吧裡的書也看得差不多了,於是辭去了書吧的工作。咖啡店在靠近她家的位置開了一間分店,這樣她上班近了許多。為了寫稿子方便,璟買了一部二手的筆記型電腦,非常笨重,但是厚實的外殼給了她無限的安全感,何況她只是需要打字。璟總是很迅速地工作,努力用盡可能短的時間完成。此後的夜間時光,她就可以寫自己想要寫的東西。小說漸漸讓她著迷,因為它半真半假,那勾兌了虛妄夢想的現實抑或那填充著斑駁現實的虛構總是令她有了離開地面的錯覺。在那樣的時候,璟總是以為有個人要把她帶走。小說於她,字字都像是雨滴,看似毫無顛覆的能力,可是當雨滴悄無聲息地聚集在一起,壯大成一塊鬆軟蓬鬆的雲彩,璟才發現,她竟已經在雲端。這在不知不覺中被送上雲端的快感常常令她有一種灰姑娘順利被王子找到的快樂,並沉溺於此。璟漸漸習慣了在午夜把一行一行字鍵進她的電腦,機器發出的輕微的聲音像是一種對她傾訴的回應。她因此而感動。

  水仙已乘鯉魚去30(1)

  遇到小顏的時候是初春。如果不是她的到來,璟一定還安於那種慢得幾乎停滯不前的日子,以為她和小卓就會這樣平安到老。

  後來小卓和小顏都說是璟心善,才會救下小顏,可是璟卻一直覺得,是小顏天生一副惹人愛憐的模樣,讓她動容。再後來,璟覺得這是奇怪的緣分抑或是債。她好像停在小顏命運的那個路口等待著她,小顏亦在璟的人生路口張望等候。她們終究會遇上。

  那天她從咖啡店下班,已過午夜,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看到迎面橫衝直撞跑過來的小顏。她披散著很長很長的頭髮,穿著一件舊兮兮的淺灰色的長睡裙,裙子很長,跑起來牽牽絆絆,幾次差點摔倒。他們住的一帶大都是不怎麼富裕的人,丈夫對待妻子往往相當粗魯。被丈夫追打,在街上奔跑的女人亦見到不少,可是這一次卻和之前大不相同。從前的,璟總是相信是家庭內部糾紛,表現得十分漠然;而這一次,當她看到小顏的眼睛時,她毫無原因地相信這女孩一定有著格外複雜和悽楚的境遇。

  那雙眼睛,璟一直記得。它們因為太圓太明亮而不像人類的眼睛,倒像是比人類要純真的動物的眼睛。璟想起了小鹿,當她又看到她那總是蘊著水的大眼睛。那雙眼睛,總是讓她相信,那是善的,那是最清澈見底的。

  璟注意到女孩赤著腳,三月的夜晚,還十分寒冷,她一定凍壞了。女孩也許就要倒下了,她跌跌撞撞沖上來,正好撞到璟身上。璟扶住她,一隻手拉住她的手,飛快地奔跑。璟感到她就要停下來,就要倒下去了,還好這時前面停下一輛剛剛卸下客人的計程車,璟立刻拉著她跑過去,坐上車。車子開動起來的時候,璟回身看到那個追過來的黑影在後面徒勞地追趕。

  璟要車子開去很遠的城市的另外一端,為了徹底擺脫那個追趕的人。那女孩坐在她身邊,大口大口地喘氣,瘦小的身體縮成一團。璟看著她,忽然很心疼。她把璟帶回了過去的某一段時間——璟也是這樣小小的女孩,徹絕的寒冷一層層包裹住她,更糟糕的是,她感到沒有愛,無愛的恐慌像是濕漉漉的蛇一樣纏在她身上。此刻璟感到自己像是忽然有了溫度,不再是冰冷的固結的。她從包裡掏出一把小梳子,然後輕輕放在女孩的頭髮上,一點一點梳下去。她的頭髮濃密漆黑,又那麼長,跑過之後蒙住了大半個臉。璟幫她一點點梳到後面,一隻手托著她沉甸甸、盈滿光澤的髮絲,心裡在想,多麼好的頭髮啊,像為織最好的錦緞而預備的絲線,根根都這樣眩目。璟總是會羡慕這樣的頭髮,因為她已經很多年如一日過著紊亂的生活,熬夜,饑一頓飽一頓。很多個早晨她梳頭的時候都發現,大把大把的頭髮掉下來。夜晚她常常在夢裡聽到頭髮斷裂的聲音。頭髮總是被她一再剪短,所以璟的頭髮永遠是剛剛到肩,半長不長地處境尷尬。

  璟給女孩梳頭的時間裡,她們都沒有說一句話。可是這細小動作已經帶著她們跨過了好多年。所以她們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好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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