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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璟和小卓趕到醫院的時候,他已經走遠。璟感到身邊的小卓喉嚨裡發出一種迸裂的聲音,轉頭去看他,他已經倒在地上。小卓一直高燒不退,努力支撐著來到醫院。他見了父親最後一面,心臟病忽然發作,然後昏死過去。這昏過去未嘗不是好事,可以把突如其來的噩耗暫時擱淺,宛如一場奏效的催眠。所以他也不必像璟一樣面對葬禮,不必像璟一樣徹頭徹尾地體味著這場死亡。

  那日璟站在陸逸寒身邊,向他最後道別。她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另一隻手握起他的手。此刻,她感到陸逸寒的手是濕熱的,忽然晃動起來,她仿佛看到那只手向著自己伸過來。那是秋日的午後,她躲在窗簾後面。他走進她的房間,看見她打破了鏡子,了無生趣地坐在地板上,自己怨恨著自己。他走近她,伸出他的手,把她拉起來。他看到了她裙子上那片令她驚惶失措的血跡,他說,璟長大了。

  然而他到死都不知道,璟長大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愛他。他不知道,璟長大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去贏得他的愛。他不知道,璟為了贏得他的愛,殘酷地餓自己,讓自己變得美麗,她那麼刻苦地讀書,為了去他曾進的大學。她寫文章,畫畫,學習舞蹈,完全都是為了讓自己變成一個值得他愛的完美女子。他不知道,璟那麼頑強地一步步走來,變得越來越好,不是為了贏得人群所給予的讚美的言辭和目光,不是為了自己的光芒四射卓然不群,不過是為了贏得他的愛,只此而已。這即是生活的全部依託。

  那麼現在,她還可以為了什麼延續下去?

  這個時候璟突然明白,幸福的到來,遠遠沒有人們想得那樣簡單。當你感到幸福在接近,其實不過是那些困頓和苦痛短暫的離席,它們躲在暗處淺吟低唱,然而因著你對幸福過度的渴慕,你忽略了它們的叫聲,你以為它們像早晨起床時彌漫的霧,此時已經散去。然而它們定然會再躥出來,攻其不備。

  璟離開醫院後走去電話亭。她撥通電話,對那邊的優彌說:

  「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現在可以結束了。」

  水仙已乘鯉魚去25(1)

  陸逸寒死後第二天,璟病倒了。優彌把她送到醫院。連續幾天,她都在高燒昏迷中度過。稍一好轉,她立即跑去看小卓。出事那天小卓的心臟病發作得很嚴重,幸虧搶救及時,才脫離了危險,已經沒有大礙。只是他的目光總是看著一處發愣,亦會落下傷心的眼淚。他更加依戀璟,總是抓著她的手,讓她的手指去摩挲他的額頭,他的耳垂,他的手心。

  「小姐姐,」小卓坐在病榻上揚起臉看著璟,「你是不是覺得生活充滿愚弄?那天你回來,我以為一切就此好起來了,我以為我很快就會獲得幸福。可是真相不是這樣,完全不是。」

  「是的,他們一定是搞錯了。你知道麼,小卓,陸叔叔已經答應我了,親口答應我,他說會為了我們振作起來,我們要重建一個溫暖的小家,他真的是這樣說的。可是他們就這麼把他帶走了……我才和他重逢了一天啊。如果我知道是這樣,我一定不會躲他三年的,我如此又都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不能給他多一點時間,為什麼留下那麼多那麼多遺憾?」璟前一秒還十分平靜,說著這些話忽然就變得激動。

  「那麼為什麼我們還要繼續屈辱地活下去,被生活愚弄?」小卓問璟。他終於這樣問了,這個關乎為什麼要活下去的問題。璟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在陸逸寒走了之後的這些日子裡,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換來她一絲一縷的激情。每天她在做著什麼?接受優彌的安慰?機械般地吞咽著食物?失神地流著眼淚?璟被生活愚弄了,可是她無力還手,時間拖著她勉強地向前走。然而事實上她仍舊沉湎於那個下午,她抱著食物和鮮花趕回來做她有生以來做過的第一頓飯。她也仍舊不能走出那個前夜,他溫存地抱著她入睡,她那麼強烈地感到自己作為女人的欲望。他是她一直以來的全部的夢,惟一的家園啊。

  所以現在當小卓問起,璟以為她根本無法回答,可是令她自己都吃驚的是,她居然非常堅定地回答他說:

  「活著是為了讓自己更加強大起來,等我們足夠強大了,我們就可以轉而羞辱和愚弄這世界。」璟回答得是這樣咬牙切齒,她才忽然知道,原來自己內心已有那麼多的怨恨。

  小卓微微地抬起頭,用迷蒙的眼睛看璟。他仿佛一瞬間被她的話說服。他或者也願意不動聲色地留在這世界上觀望,等待反擊的機會,可以羞辱、愚弄這世界。

  大約是陸逸寒離開一周之後,璟離開了醫院,回到桃李街3號。小卓仍在住院,她打算拿些換洗的衣服給他。璟讓優彌陪著她,因她感到沒有勇氣回到那裡。這是家,這是等待或期待的地方,可這也是他的遺宅。

  璟和優彌來到桃李街3號,卻發現大門換了鎖。她們都進不去了。璟感到十分驚訝,卻立刻想到應該是曼回來過了。璟有不祥的預感——她一定收走了這房子。

  璟和優彌開始坐在大門口等。夏日午後,太陽炙烤著地面,這樣坐著,就感到腳底在不斷升溫,好像有巨大的熱流要把人從地面頂起來。璟坐在那裡,眼睛平視著發愣,一言不發。優彌起身跑到對面的小超市買回大瓶的冰凍礦泉水以及新鮮的李子。優彌執意要璟喝水吃李子,擔心她剛剛痊癒又因為天氣炎熱昏過去。璟也不接水和水果,仍是那個姿勢坐著,雙手抱著膝蓋,咬著牙齒,內心像是在度過一個難關。

  「很恨你媽媽吧?」優彌重新在璟旁邊坐下來,咬了一口李子。

  璟聽到「媽媽」這個詞,仿佛被針刺了一下,身體輕輕動了動。璟當然恨曼,倘不是曼的離去,這個家怎麼會坍塌?但是她同樣也氣陸逸寒。為什麼不能為了她和小卓好好地活下去?難道她和小卓對他都不重要嗎?而那個她和他那麼靠近的夜晚,他的眼睛裡分明有一種灼亮如愛情的東西,難道那是假的嗎?為什麼他就是不肯給她希望,從前不能,讓她遠走,現在還是不能,她好不容易回來了,他卻走了……這場她和曼的戰爭,她徹底地失敗了。陸逸寒到最後,都是愛著曼的。

  優彌看到璟緊閉雙唇,只是緘默,便又安慰道:「其實有個人恨著未嘗不是好事。你不覺得有個人恨著,心裡就不會覺得空嗎?以前我在西餅店打工,有個長著齙牙的姑娘總是找我的麻煩,我偷吃一塊小點心她也要打小報告。我就特別恨她,每天和她打架,偷吃了沒有被她發現,我就會洋洋得意,一天都會有好心情呢。就這樣,我在西餅店幹得很帶勁。後來她不幹了,一個下午我偷著吃下了一大盒子曲奇餅,然後我覺得再幹下去也一點意思都沒了。」

  璟微微側過頭去看她——優彌還是很懂得她的。這些日子以來,璟似乎並不僅僅是以不舍的愛來維繫著生命和生活,還有恨。媽媽,是她把璟帶到這裡,可又是她,毀了這裡。璟現在站在這裡,不知道該進該退。對媽媽的感情,已經宛如身體上的一塊死皮,再也不會滋生新的細胞,哪怕你用錐子去刺它,用刀去劃它,亦不會感到痛楚。只有這恨早已在那裡,一直在,像是一柄高高懸掛的劍,夜色闌珊的時候,她總是會和它對峙。

  其實恨亦是一種緣分。就像璟和她的媽媽,她自生下璟就憎惡璟,而璟在成長中,終於也生出一份相當的恨來回饋她。她們之間所有的感情,用恨連接,倘若不是這份恨,她和媽媽怕是早已成了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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