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十年九夏 | 上頁 下頁
四一


  這麼多年之後,我開始明白,小王子早已回到自己的星球,而地球上的所有男人都有自己的別的事要去做,比如養家糊口,比如花天酒地,他們喪失了某一種單純,童話裡一直不斷地寫作惡的巫婆、繼母,邪惡的一切的人,他們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懲罰不因他們的身份勢力而更改,真是公平。可是為什麼,那個黑眼珠的王子,從來就沒有受到過懲罰呢?他辜負了小美人魚,或許給他的懲罰竟然是失去她。她化做泡沫絕望地死去,不滅的靈魂在天空中輕盈地飛,可是上帝保佑她再也不要想起這個王子來。

  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給了我所有能給的,可是到了最後,林越總歸如同我最初看到的那一眼的直覺,他離我很遠很遠,是不能到達的彼方,這樣的遙遠不是時間和空間可以跨越的,我也要給他懲罰,這個懲罰很輕很輕,我不要一隻夜鶯啄瞎他的眼睛,我要離開了。這也是我對年少時候的狂熱,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想,所有的人,做錯了事,都必須要懲罰,這是乾淨的童話給出的準則,遵守它。

  歐晴
  某年某月某日

  江南的春天很怡人,我推開小屋的窗,陽光透過淺藍色的紗簾照進來,路旁的楊柳已經發芽了,冒出小小的,綠綠的葉。

  一件薄毛衣足以抵住初春的微涼。我破天荒地沒有出門,我坐在窗前,無意識地看不多的幾個行人從這條路走過。

  一對情侶進入我的視線,女孩挽住男孩的手,開心地在說著什麼,男孩微微低頭看著她,含笑聆聽。我微微皺眉,這情形,似乎有點記憶重疊,我努力回想,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呢?

  這是在國內呆的最後一天,伍舶收拾東西的樣子像個大力水手,我開始漸漸地熱愛他,這是一個神奇的男人,帶著孩子的天真和成熟男人的理智。他的家鄉在南美洲的一個叫馬提尼克島的地方,人口很少,臨行的時候他問我:「菲,你會說西班牙語嗎?我們家裡都是說西班牙語的。」我點頭,他又笑:「英文也行。」我無法回應他的笑容,對於他這是值得開心的事,他要回到久違的家去,那裡有他的老媽媽,有他小時的玩伴,還有他從小養到大的狗。不能在他面前提到這個詞,不然他可以一整天都眉飛色舞地描述他的那條狗是如何的與眾不同聰明靈巧,它便便的時候是怎樣的,它求偶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它……

  我有很濃的離愁,雖然伍舶不止一次地承諾我們必定還要回到中國來,他舍不下這裡的迤邐的風光,可是我還是有恐慌,我害怕這一次的離開再回來就完全的物是人非了。

  這裡有我的少年,我年少時清純的愛情,我的親人和朋友們,我的中學,我的大學,我的童年時候摘下過的花。我的脊背挺直的小花匠,我的已經又舊又小的芭蕾舞鞋,我的琴譜,我的擱在雜物室裡的堆滿灰塵的聲音沙啞的小提琴。

  還有那一年,中學長廊裡吹過的風。

  在麥城的KTV裡,我遇見了陳蕾,她一頭長長的天然卷髮,仿若洋娃娃一樣乖巧,那麼多年,一如既往的美麗。她從洗手間裡出來,看見我,愣一下,然後欣喜地叫著:「小朵?」是啊,小朵,再沒有人這樣叫我,她完全不知道我跟陳果的事。我依然叫她蕾姐姐,然後她說:「我在14號桌子,你一會過來找我。」

  我待她走開,狼狽不堪地逃離那裡,再不要探尋過去了,陳果是屬於舊日的傷痕,雖然 留下長且深的疤,永世不得消除,可是,總能讓它不再疼。

  我永遠無法忘記第一次見到陳果時,他們倆像白玉娃娃一樣規矩地並肩坐在沙發上,我害怕不經意間流露不該出現的情緒,陳果已逝,不該再讓他的亡靈受到打擾。

  我的愛也消亡了。歌一直唱到散場,故事寫完最後一頁,旅行即將到達終點,戲劇就要閉幕,這些所有的憂傷,都比不上我對你眼睛合上的絕望,我夢想在黑暗中的高樓縱身跳下,如柳絮一般輕揚地飛起,我可以輕輕一躍,即可以穿越重重的山,叢林,大海,可是無論我往哪個方向,我奔跑得多快,我的足尖已經磨破,我的裙子也被荊棘劃破,我的臉上流著淚水,我也依舊尋找不到你了。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呢?你什麼時候開始不見蹤跡的?我怎麼一直沒有發現你只剩了軀殼了呢?我愛你,我愛的可不是你的身體,我愛你身體裡那個有華麗憂傷的靈魂,我堅信他決不會被肉體所駕馭,那麼,他只得逃,可是,為什麼不能帶上我一起?我不能閉上眼睛,那些鮮血以超越我想像力的速度在蔓延,整個世界全是紅色的,紅色的你,紅色的陳果。你的靈魂死去了,於是軀殼受到驅使前來,你經過我,再分離。其實只是視覺上的交錯,潮水一樣湧過,再離開,剩不下什麼。我像坐在鋼琴前動情地為你彈奏一首美麗曲子一樣描寫這個故事,可是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擅長偽裝的優伶,長袖曼舞,眼角眉梢的曖昧,都只是笑話一場。

  我的悲傷不可言說,即便翻騰得要溢出來,故事的結局早已註定,我們都是聽話的孩子,一步一步地走過來,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一切依照既定的頻率。只是不知道在另外的一個空間裡,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群我們,在進行我們早已走完的故事。

  媽媽是知道我不快樂的,可是她的安慰無非是:「生活還要繼續,你還小,遇上什麼事都覺得了不得,其實過了也就過了,蘇哲是個好孩子,快別跟人慪氣了。」她打心眼裡喜歡蘇哲,因為他嘴巴甜?或者總是裝出一副老實的樣子,再或者,是因為他爭氣是個研究生?沒有人知道我在想什麼,我一點也不恨顏然,因為已經沒有力氣鞭策自己。恨是需要極大的力氣的,而我現在,已經把整個心肝臟肺吐出來,陪著陳果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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