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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九二年秋天,廠裡出了個不大不小的事。那是我請白藍吃飯的第二天,所以記得特別清楚。人年紀大了,很多記憶都要借助於其他記憶才能重回我身邊,好像往日寄出的信,很多年後被退回,自己拆開讀著,自己都會覺得有點新鮮。那天我本來是要去醫務室索吻,我都想好了,該怎麼起承轉合,該怎麼循序漸進。我高中時候也吻過女孩子,我們同校的女生,成績很差,長的不賴,她稍微扭了幾下,隨後就範。之後我就經常去吻她,她也不反抗,甚至懶得扭幾下。我想,接吻就是這麼個前倨後恭的事情吧。

  那天我想著索吻的事情,拆水泵的時候手腳就慢了點,耽誤了很久。後來聽見有個女工在喊:"不好了,快去看,儀錶室的阿芳爬到煙囪上去了!"然後,化工廠的工人就不上班了,扔下手裡的活,紛紛往鍋爐房跑。

  我們廠的鍋爐房,有個大煙囪。這話等於放屁,哪個廠的鍋爐房都有煙囪。我們廠的大煙囪有三十米高,又粗又壯,建造於五十年代。一般來說,工廠的煙囪上都有鋼筋把手,像梯子一樣,以便修理工爬上去。我們廠的鋼筋把手很奇怪,把手之間的距離特別短,好像兒童樂園的冒險之路,小孩都能爬。這很危險,偏偏廠裡還不把這條巴別塔的通道鎖起來,只掛了一個牌子:危險,閒人勿上。想自殺的人管你這個?爬上去再說吧。

  阿芳就是這麼爬上去的,爬的時候沒人發現,上去二十米她覺得腳軟了,就掛在了那裡。被人發現之後,廠裡所有的人都跑過來圍觀。關於阿芳的事情,簡單來說,是她和一個科員談戀愛,被群眾揭發出來。科員是有老婆的,該老婆是廠裡著名的老虎,和我師姐並稱東邪西毒。老虎說,她要把阿芳的X挖出來。這種話,在一般人聽來,只當是威脅,但我這種見識過老虎的人就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自己X不肯挖,其他任何人的都無所謂。我要是阿芳,我也得爬到煙囪上去,遇到老虎最好的辦法就是爬樹嘛,小時候老師教過(我那小學老師,專門教我們怎麼對付老虎狗熊鱷魚,也不知道為什麼)。

  阿芳不但要爬上去,還要跳下來,這就成了大事。化工廠的煙囪,有史以來,僅有三個人打算這麼幹。第一位是在六一年,糧票讓人給偷了,那時候丟了糧票就等於判了死刑,他爬上去十米,因為餓,再也爬不動了,另外爬得太高也不便於和下面的人溝通。廠裡的領導過來勸他,化工廠畢竟不是專政機構,還是講點人情味的,領導也不想就這麼死掉人。這位死活不肯爬下來,但是也不肯蹦下來,十米和三十米其實是一樣的,無非是摔得夠不夠碎。這位對著領導狂喊:"我要吃包子!我要吃肉包子!"領導說,給你吃,都給你吃,你下來就給你吃。這位不信,下來了怕被廠裡處分。後來僵持時間太長,大家都沒轍,從食堂裡請來了大師傅,大師傅用勺子敲著飯盆喊道:"開飯啦開飯啦,豬油菜飯加鹹肉。"周圍的人眼睛都綠了,上面這位一看架勢不對,再掛在煙囪上很可能什麼都吃不到,立刻出溜了下來。腳一著地,就被保衛科架走了。

  第二位是七一年,廠裡的破壞分子,具體破壞什麼就不知道了。他是在早晨的霧氣中爬上了煙囪,他爬到了頂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在上面抽了根煙,大概還坐了一會兒,然後就跳了下來。後來察看現場,就是在煙囪頂上發現了個新鮮的煙屁股,推斷他是從三十米的高度往下跳的,其實二十米和十米都能摔死,不用爬那麼高,但他還是爬了上去,大概還看了看風景,但據說那天霧很大,什麼都看不見。站在煙囪上,往霧裡跳,有一種如癡如醉的感覺吧?我這也是瞎猜,我也沒上去過。

  阿芳是第三個。她掛在二十米的高度,顯示出愛情的力量。為了包子可以爬十米,為了愛情可以爬二十米,如果爬到三十米的頂上,那就什麼都不為,只為了想死。由此可見,愛情是高於饑餓的,但不能高於死亡。

  我跑到現場,只見人山人海,全是不藍不綠的工作服,中間夾雜著幾件橄欖綠的警服,那不是員警,而是化工廠的廠警。這些人全都仰著頭,好像集體出鼻血,在所有視線聚焦的點上,儀錶維修女工阿芳懸掛在煙囪壁上。那天天氣真不錯,煙囪冒著白煙,天上的雲是鱗片狀的。由於距離很遠,我只能看見個火柴盒大小的人影,看不見她的臉,但我身邊的人好像有特異功能,七嘴八舌說:"她在哭!她在發抖!她要跳下來啦!"我心想,這要是跳下來,肯定不是摔在水泥地上,而是摔在一大片腦袋上。有幾個阿姨憋不住,開始掉眼淚,說這孩子太可憐了,被幹部誘姦,只能爬到煙囪上去尋死。

  那天廠裡的主要領導全都開會去了,只剩下一個管銷售的副廠長。別人請他去主持局面,他撓頭說,愛情問題,我一個管銷售的解決不了哇。於是去請宣傳科,宣傳科平時只管畫黑板報,從來沒有這種Faceto Face的經驗,科長很猶豫,下面的工人就說,你們他媽的一群倒B。科長聽了,就拎了個電喇叭,點齊了十二個宣傳科員開赴現場,其中就有小畢。

  那天我扒開人群,往裡死鑽。我鑽到人群核心處,看見了白藍。其實她在這裡也派不上用場,阿芳真要跳下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確認死亡。但圍觀的人認為她是廠醫,至少應該負點責任,她就站在那裡喊:"阿芳!阿芳!"我捅了捅她,說:"我爬上去抱她下來。"白藍說:"沒你什麼事。你上去?她一腳就能把你踹下來。"我說不要緊,綁個安全帶就可以了。這時阿芳喊道:"你們都不要上來!上來我就跳下去!"

  白藍說:"去把王陶福找來!"王陶福就是那個誘姦犯。廠警很開心地說:"王陶福被他老婆打傷啦,今天沒上班。"白藍傻了眼,問我:"那怎麼辦?"我搖搖頭,我也想不出辦法,這不是騎三輪玩命,這是爬煙囪,要是我爬上去她就跳下來,那我就成了比誘姦犯還可怕的誘殺犯。

  後來,宣傳科過來了一幫人,取代了白藍和我的位置。工人看了這架勢,就說:"這宣傳科,十三個酒囊飯袋。"宣傳科長也不理睬工人們,舉起電喇叭,試了試聲音,然後就對著阿芳喊:"阿芳,你這是破壞生產的行為,馬上下來,立刻下來!"煙囪上的阿芳放聲大哭。宣傳科長又喊:"阿芳,王陶福已經被他老婆打傷了,你們的事情,廠裡會處理的……"後面的阿姨聽了,把手心裡的瓜子全都扔到了科長的後腦殼上,說:"要死啊,你乾脆直接把她推下來吧!"科長舉著電喇叭大喝:"不許起哄,全都回去上班!"後面的工人說:"滾你媽的蛋,豬玀!"

  這時,小畢一把搶過宣傳科長的電喇叭。小畢很鎮定,他很威嚴地對後面的工人說:"大家安靜,不要鬧,救人要緊。"工人聽了這話,居然都安靜下來。小畢舉著電喇叭,很溫和地對阿芳說:"阿芳,我是宣傳科的小畢。我們談談吧。你今年多大了?"阿芳在上面說了一句什麼,我也聽不清。小畢卻神奇地聽清了:"噢,你二十四歲了。二十四歲的人,怎麼還這麼愛鬧彆扭呢?你要相信廠裡是會保護你的,會為你說話的,廠裡不會因為這點事情毀了你的前途的。我們也不會允許誰來傷害你的。"後面的工人聽了,嘩嘩地鼓掌。小畢說:"如果有誰要在廠裡胡作非為,我畢國強第一個不答應,我第一個站出來為你說話!"這時,宣傳科的汪阿姨接過喇叭說:"小畢是化工局畢副局長的兒子,他說的話,阿芳你還信不過嗎?"後面的人聽了,又發出噢噢的驚歎。

  總之,阿芳最後下來了,而出風頭的是小畢。過去人們只知道宣傳科來了個白白淨淨的青年,平時也不大說話,現在大家知道,他是畢副局長的兒子。他後來成為全廠科室女青年的偶像,一點都不奇怪。小畢的鎮定和機智征服了阿芳,也征服了阿姨們,他非常準確地抓住了阿芳的心理:其實她不是要自殺,而是要避老虎。阿芳下來之後,小畢看見她腿上和肘上擦破了,就對白藍說:"先帶她到醫務室去吧。"與此同時,他驅散了圍觀的人群,讓大家正常上班去。白藍牽著阿芳的手,往醫務室走去,一路上阿芳還在哭,把頭靠在白藍的肩膀上。我混在剩餘的閒人之中,也往醫務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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