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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如願以償地過上了相對自由而安全的隱居生活:方圓三裡沒有人煙,屋前有一片竹林,再遠處是平原;屋後有一條小河,再遠處是高山。電視看膩了,我們可以到竹林裡歇歇腳,砍根竹子做竹筒香腸飯,抑或在樹下翻撿幾條蚯蚓,到屋後的小河中釣魚——這生活倒還真有一種田園式的愜意。

  老阿婆善良而慈祥,她最喜歡給我們講故事,故事都烙上了歲月的黴鏽,但我們仍然聽得津津有味,這大抵與她 「無珠眼眶」中的神秘有關。

  陳菁再沒有提過趙一平與通緝令,也沒有對我說過「上床吧」之類的輕薄話。雖然看我的眼神還是怪怪的,但現在她的言談舉止,都與我曾經認識的陳菁判若兩人。假如不是身臨其境,你簡直無法相信,那個在咖啡館裡搖著腿、吸著煙、抹了口紅、裸露著半個乳房的新新人類,就是這個在老阿婆面前系著圍裙,文文靜靜、千依百順的純情女孩。

  我與楊帆盡情地享受著這些綠意與流水,觀看那些在清澈溪流中遊弋的小魚,看它們是在怎麼樣的猶豫不決中,因經不住蚯蚓的誘惑,而最終誤入圈套的。楊媽媽手術前的每天早晨,楊帆都會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小峰,五天、四天、三天、後天、明天、今天媽媽做手術了,我們一起祝福她……」此外,我的楊帆開始信奉一種她自己創建的宗教——天天對著同一株大蘭竹許願叩拜,在她虔誠祈禱的語言裡,甚至有:「如果只能活一個,讓媽媽代替我!」

  到了第五天中午,陳菁買來一張手機卡,楊帆打電話給表弟,顫巍巍地問:「弟,手術成功了嗎?」而那邊單純的表弟卻殘忍地回答道:「姐,大姨前天已經自殺了!」

  扶著蘭竹的楊帆,突然筆直地倒了下去。我趕快掐人中,楊帆緩慢地蘇醒過來,然後就是呼天喊地的哭聲。

  楊帆哭得近乎虛脫,她不斷地搖著那顆粗壯的蘭竹問:「為什麼,老天你為什麼?為什麼?嗚嗚嗚……」淚水在她臉上滂沱而下,我從來沒見到楊帆哭得如此震人心魂。然後又見她的雙腿再次跪了下去,用手抓著乾枯的竹葉,大聲喊:「媽媽……媽媽……媽媽……」我的心像被酒精洗劫了一般,腦中空空綽綽,嘴裡只能簡單地說:「不哭,不哭……堅強,堅強……」但實際上內心的酸澀立馬席捲了我所有的神經,眼淚在我眼眶裡打了幾轉,不久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我真不知道楊帆該怎樣面對今後的生活,令我更為震撼的是一位母親的偉大與隱忍:她為了節省十二萬塊錢的手術費,為了省卻女兒對她病情的牽掛,毅然地走向了死亡,走向了黑暗永駐的虛擬世界。她就那樣匆匆的、悄悄的,在我們還在祈禱盤算著她生命幾率的時候,用一把剪刀割破了自己的靜脈。她看著暗紅的血液一絲一縷地滴在白色的床單上,忍受著痛苦,緩緩地飛往了極樂世界……

  哭了一個下午,我們都被悲慟折磨得沒有一絲力氣,晚些時候我才慢慢地架著虛脫的楊帆往屋中走。回到屋中,老阿婆焦急地問:「菁兒,剛才小帆怎麼哭得那麼大聲?」陳菁淒涼地說:「伯母,伯母去世了……」老阿婆愣了愣,但見她擦掉了無珠眼眶中的濕潤,以一種和緩的語調向楊帆安慰道:「孩子,不要傷心,你媽媽只是去了一個更安詳的世界,她去了——天堂……」

  楊帆轉過頭沙啞地問:「怎麼去天堂?我能去天堂嗎?」

  老阿婆充滿嚮往地說:「能,人死了就可以上天堂。天堂多好啊,天堂裡沒有痛苦、沒有病痛……」

  楊帆喃喃地問:「所有人都能上天堂嗎?」

  老阿婆肯定地點了點頭:「所有人。」

  我常常夢到這位虛擬的岳母,她在我思想的天堂裡臉色蒼白,她憑藉著一雙潔白的翅膀,在蔚藍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但是每次臨醒的時候,我總會突然覺得,這個人的面孔,怎麼會很像楊帆?

  楊帆再次高燒,燒得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在翻來覆去的疼痛折磨中,她不斷地喊:「媽媽,媽媽,媽媽,媽媽……」現在的她虛弱得就像一片竹葉,又如一葉孤獨的小舟,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兒吹向無邊無際的大海,抑或那個永遠和平安詳的天堂。為此,我請陳菁專門打電話給嫂子,大哥冒著我們被抓的危險,專程過來給她診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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