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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透過房頂沉陷的地方,我們能看到逐漸高懸的太陽,巴掌大的天空下偶爾有鴿子飛過。我最終還是忍著噁心撿起了那個鋁盆,用沙磨、用水洗,然後用桑葉抹、衣服擦,之後再從石缸中舀出一盆水,用磚瓦支起一個灶,四處尋來幾塊木頭,燃起了火。我負責把衣服浸了水,去吸引騰騰而起的濃煙,而楊帆則坐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添柴加火。火光映出我們紅彤彤的臉龐,反射出我們亮堂堂的心情,燃燒起我們強烈的生存欲望。終於,在我倆眼巴巴的伺候下,水嗞嗞地冒起了白霧,不久就歡快地翻滾起來……

  喝下兩口開水,我們的靈感深受啟發。與其說我們陷入了這種尷尬的境地,不如說我們掉入了一種野外求生的快感。楊帆還在為之前吃下的兩片桑葉心有餘悸,只聽她不無憂慮地問我:「小峰,我要是變成蠶了怎麼辦?」我剛準備說出「破繭成蝶」的比喻,近處便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貓叫。循聲找去,我們在第三間廠房發現了一窩毛茸茸的小貓——三米開外,一隻母貓正叼著一隻血淋淋的鴿子向它們走來。

  狂喜之下,我擲出一塊石頭,巧妙地擊中母貓的前蹄。母貓一聲哀鳴,扔下鴿子逃開了去。我走過去撿起那只鴿子,上面還有一些熱氣,勉強可以進食。正當我舉起它對楊帆自鳴得意之際,那只瘋狂的母貓,突然瘸著腿向我惡毒地撲來。我被它那怒髮衝冠的樣子嚇得直起雞皮疙瘩,竟站在那兒怔住了。楊帆大聲尖叫,慌忙中抓起一根木棒向它揮去……然而那只瘋貓根本不按章法出牌,它急於保護自己的孩子,張牙舞爪向我撲來時,正好撞在楊帆鈍重的木棒上。只聽「啪」的一聲,母貓吐出幾顆白森森的牙齒,然後便見它滿口濃稠的鮮血,夾雜著唾液向外流淌。

  貓見大勢已去,瘋狂的身體報復變成了悲慟嘶啞的叫喚,它將瑟瑟發抖的身體擋在小貓前面,像一面破舊的風帆。接著小貓咪們也跟著哭訴起來,楊帆放下木棒,拉我向屋外跑去……

  在那個餓得枯腸寡肚的中午,我們分享了世界上最為鮮美的肉湯。這只鴿子拯救了我和楊帆的生命,然而,野貓們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正當我們吃得愜意非凡之際,裡屋傳來一陣巨響,煩躁的「貓合唱」戛然而止。等我們趕到事發現場時,貓窩上方的磚瓦已經倒塌,剛才還毛茸茸的六條小生命,加上那只被我們所搶所傷的母貓,全埋在了瓦礫之下。那只母貓頂在最上頭,故而身體也被壓得最碎,除了那雙流著血或淚的哀怨雙眼,它的整個身子已經變為一攤血泥。小貓們也慘相百出,它們在饑腸轆轆中,滿懷幽怨地走向了意料之外的死亡。

  在這場慘劇中唯一倖存的是一隻小花貓。它太饑餓了,以至於它顫顫巍巍地爬出貓窩,去舔舐地上的血跡。我們進去的時候,這只小貓仿佛還不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母親及兄弟姐妹,只見它嘴裡銜著一根鴿子毛,正驚慌失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楊帆百般憐愛地抱起小貓,它敵意地「喵喵」大叫,對著母親的屍體大聲求救,但那位可憐的母親一點動靜也沒有。等楊帆溫柔地撓了撓小貓的脖子,它立馬就變得順從起來,乾癟的肚子裡發出咕咕的叫聲。我們將小貓帶回火堆旁,楊帆撕下一小塊鴿子肉給它,它就不顧一切地狼吞虎嚥起來。

  我和楊帆收養了小貓,為它取名為「活著」。這是一個怪異至極的名字,但小貓對此卻敏感得很,每次楊帆在客廳裡輕喚一聲「活著」,它立馬就能從臥室的床下鑽出來,屁顛屁顛地朝廚房沖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對「活著」抱以巨大的同情與愧疚,雖然它母親與兄弟姐妹的死與我們無關,但我們殘忍地將鴿子帶走,讓它們死去的靈魂饑餓與仇恨。楊帆常常會為自己對母貓的那一擊而愧疚萬分,她以虔誠的方式懺悔著說:「如果我沒打壞母貓的牙齒,或許它就能夠將小貓們銜出來呢。」

  我們更多的是害怕。

  楊帆緊緊地抱著小貓,警惕地注視著房頂,生怕我們如那幾隻慘死廢墟的野貓,葬身在寂靜無聲的世界裡。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小廣場上的人們陸續散開。短暫的靜寂之後,遛狗的老人們又出來了。那些不同體態的狗,在萬物復蘇的春天裡亂倫,它們不負責地發洩著身體的欲望,從不顧及自己的種子將會播進哪只母狗的肚子。有個老頭對兩隻小狗哈哈大笑:「嘿,財財,你搞錯了,旺旺是公狗!」但兩隻狗似乎沒有分開的意思,於是王大娘也笑了,她說:「旺旺,你這個傻瓜,亂找物件!」那些老人們就粗俗爽朗地笑了起來,到最後主人們不得不將兩隻狗驅趕開,感歎道:「嘖嘖,狗也流行同性戀嘍!」他們聊的話題無非是某一天牌局,某一位鄰居,某一隻母狗,或者某一場車禍。王大娘最喜歡看新聞,每每報上發生了什麼槍案、兇殺、車禍,她的眼睛裡就會閃著特異的光彩。她總習慣饒有興致地唉聲歎氣,說:「唉,這個世道啊!」但語氣裡分明夾雜著傾訴分享的幸災樂禍,然後她就會飛速地將案子的時間、地點、人物、損失、死傷說得滴水不漏。人們對這些事已經見怪不怪,但還是比較配合王大娘的嗜好,他們會睜大著雙眼煞有介事地配上「怎麼回事?」「啊?是真的嗎?」之類的附和語,以配合王大娘滔滔不絕的講演。我不知道王大娘是否已將楊帆的惡劣行徑瞭若指掌,所以我得側耳傾聽,希望能從王大娘鴻篇大論的唉聲歎氣裡,辨別她是否已經懷疑到我們的行蹤。

  但聽了大半天,無非是些諸如泥石流、車禍、井噴之類的事故,我稍感放心。楊帆黯然地抱著「活著」,我坐在憂鬱的夜幕下,感到前途茫然而不知所措。

  人聲漸漸消匿,吠聲淡然失色,蛐蛐鳴唱,晚風送香,我們終於順利地走出了廢棄工廠。一切悄然有序,一路風平浪靜,但等我開門的時候,王大娘的房門突然伸出一隻手。

  上面放著三個雞蛋。

  我和楊帆嚇了一大跳,王大娘也是。她指著滿臉漆黑的楊帆問我:「小李,這是哪個?」

  「我表弟!表弟!」我還真佩服自己的臨危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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