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唯一的你(49)_王小面

四十九

　　E.

　　美寶死後，我的生命也進入了一個停滯不前的過程。

　　沒有任何事或人能使我的眼神明亮起來，天和地都是灰色的，我的眼淚好像流之不盡。我沒有辦法安穩入睡，我沒有辦法說出半個字，我沒有辦法再拍照。我禁錮在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空間裡，不能做任何事。

　　我開始失眠，而睡眠其實最讓我恐懼，因為醒來的時刻會更加沉重。我無數次夢見美寶，但我清楚意識到這是夢境，只要一睜開眼，美寶就會消失。在睡與醒的驚恐不安裡，一個個黎明還是如期而至。窗戶外的光線照進來，靜寂的房間裡只有我的喘息聲，日子無望地枯萎地流失。

　　我又一次來到了曾經出走的地方，這個海灘，景色依舊，只是我的身邊不再有美寶。這又是一次出逃，這次，比上次悲傷千萬倍。

　　糖果店還照常營業，我坐在店裡供客人休息的椅子上，呆呆看著眼前的一切。

　　「小姑娘，今天不吃糖嗎？」店主爺爺和藹地問道。

　　「不了，謝謝您。」

　　「好像很不開心，跟爺爺說說，是什麼事？」

　　我怔怔看著老人慈祥的面孔，卻是說不出話來，目光移到櫃檯後面的牆壁上，有一副放大的彩色照片，照片裡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

　　老人為我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到我身邊來，我不願意用冷淡來回應他的關心，於是順口問到：「那相片裡的人是你的孫女嗎？」

　　「不，那是我的老伴。她已經去世很久了。」他站起身來給櫃檯上擺著的一盆植物澆水。

　　「對不起。」我瞭解那種失去重要的人的感覺，自己的問題，好像給老人帶來了傷痛的回憶。

　　「你可不要這麼說。她可是一直在我身邊的呢。」

　　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老人卻毫不在意地笑起來，「在她離開之後，我漸漸領悟到，就這麼消沉下去是不行的。因為她那麼愛我，如果我不好好活著，她一定會不高興。我從不覺得她離開了，反而覺得一直被她監督著，哈哈哈，她是個很愛管事愛操心的人。所以我要更好的活給她看。」

　　「您真的很不容易啊。」我感歎道。

　　老人又繼續說道，「我們活著，不光光只對自己交代而已啊。我這把老骨頭，就算一個人很辛苦也好，很艱難也好，只要想到還被她這麼深深愛著，就不會覺得所做的一切沒有意義了。我如果總是怨天尤人，大概也不是我老伴想看到的。」

　　「一個人真會很辛苦的。」我喃喃說，好像是說給老人聽，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

　　「怎麼會辛苦呢，被那麼好的人愛著，我可是時刻都覺得很知足了。你看，她最愛漂亮，所以我選了張她年輕時候最好看的照片放在這裡。」

　　「看著照片會難過的吧？」

　　「難過什麼？我還怕我年紀大了會忘了她的樣子呢，呵呵。活著的人，要考慮的是好好活下去，連著離開的人的份一起。」

　　是的，人生總難免失去，但活著的人，要考慮的是如何好好活下去。雖然愛不見得能拯救一切，儘管如此，老人還是站在這裡，在海邊夕陽的覆蓋中，用他枯瘦的雙手澆灌著那株小小的植物。

　　「我明白了。」我說。

　　「那個常和你一起來的小姑娘呢？她常常笑嘻嘻的，一定是個好姑娘。」老人說。

　　「是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笑了。

　　「真好啊。」老人背對著我笑著。

　　存在過的人，即使離去了，卻會留下光華照亮原地的人的心。與美寶有關的記憶如同溪水潺潺流過我的腦海，微笑的美寶，哭泣的美寶，騎著摩托車疾馳而去的美寶，認真唱歌的美寶，擁抱著我給我安慰的美寶……那些如水晶璀璨剔透的過去從記憶裡蘇醒，在我的心裡她完好如初，我還在這裡，只要我還在這裡，美寶便不會消失，因為她已經住在我的身體之中。

　　身邊有如此多值得我們愛的人和事，有時我們想要將其留住，有事我們還沒學會珍惜，他們就走了；有時我們不想要，他們卻直直逼到面前來；有時我們還沒看清楚，眼前的風景就已經變換了。

　　有太多事沒有給我們選擇，如果有選擇，唯一的選擇就是好好活下去。

　　那是對離去的人的愛，也是對自己的愛。

　　無論多麼美好的體驗都會成為過去，無論多麼深切的悲哀也會落在昨天，一如時光的流逝毫不留情。

　　但我記得。

　　記得，本身就是一個盛大的儀式。

　　記得，是給愛最隆重的一份禮物。

　　我更記得美寶說過，她希望我一個人站起來。

　　在這一天，我終於決定要帶著記憶好好活下去。我想，這才是已在另一個世界的美寶對我的期望。

　　美寶，你看到了嗎，我在對你微笑。那之後的人生，我一個人在走。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