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唯一的你(19)_王小面

十九

　　那天葉哲有點肚子疼，只喝了兩口可樂就沒有再喝了。後來他照例還是睡著了，只是很淺的睡眠，他費力地想睜開眼睛，卻覺得眼皮很重很重。當他好不容易坐起身來，然後迷迷糊糊邊擦著眼睛邊往林醫生的辦公區走。

　　赤裸的母親的皮膚很白，林醫生的也是。他們以怪異的姿勢糾纏在一起。母親自林醫生身上抬起頭，怔怔地看著葉哲，發出一聲尖叫。

　　後來，葉哲沒有再去那家私人醫院。

　　新的私人醫院也很高檔，醫生也是笑眯眯的親近，但是沒有可樂可以喝。

　　那年葉哲十歲，他記得可樂的味道，記得自己看到的一切。但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他只是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一切是一個巨大的詭異的秘密。自那以後，母親看自己的眼神變得很複雜，裡面有懼怕，有羞愧，有茫然。她不再牽葉哲的手，而是小心翼翼的跟葉哲保持著距離，不時偷偷觀察葉哲的表情。這一度也讓葉哲很困惑。

　　葉哲沒有問過母親，儘管他知道他和母親之間出現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深谷。當他漸漸長大，記憶像一個噩夢蘇醒。這件事像是一隻醜陋的小獸撕咬著葉哲的心臟，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無論是面對朝夕生活在一起的母親，還是極少歸家的父親。他覺得有一塊鉛塊壓在自己身上，卻沒有人能搬走它。他甚至開始希望一切都是年幼時的幻覺，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

　　但可怕的事實逼近了葉哲的生活，他清楚聽見父母的爭執：「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來。」，「我不想面對一個給自己孩子下安眠藥而好去跟醫生偷情的女人。」「那你呢？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你以為你可以掌控我？我就是要告訴你，你不能。」

　　真相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葉哲站在父親的書房門口，父親和母親看著他，他也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父親將葉哲送去了英國，在他18歲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站在機場的接機處目光殷殷的望著他，那一刻，恍若隔世。他沒有開口說話，他覺得自己的某一部分早就隨著那個真相的粉碎而廢止了。

　　「我根本不相信人，完全不相信。」葉哲低低地說，「他們是我的父母，但除了錢，什麼也沒有給我。是他們毀掉了我的一切，這一切都不可能再是完整的。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根本沒有。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我也不需要別人。」

　　「不是的，至少，你還有我。」我脫口而出。這是我覺得與葉哲最最靠近的時刻，他過往的傷口願意讓我看見，這對葉哲來說，已經是給予我很重要的信任了。背負著如此巨大的秘密，卻只能默默忍受，換成任何一個普通人也都會心碎的吧？

　　他所受的傷害是我無法想像的。他照片裡的孤獨感，他鎖起來的眉頭，他沉默的背影，他深夜的顫抖，一切一切，都根源於他的不快樂。

　　世界總比想像的要大，要哀傷。傷害然後假裝未曾被傷害過，遺忘然後假裝未曾記得過。縱使如此努力換上一張臉去繼續生活，破碎的就是破碎了，修補也改變不了撞破過的事實。可怕的是不能說誰的錯，沒有站出來的辯解和澄清，一切都如常，只是葉哲受傷害了。

　　獨自消化傷害太難了，那傷害就會一直傷害正常生活，停滯，不能前往更美好之地。我的心好疼，仿佛是因著感受到這麼多年葉哲心裡留下的傷害而緊縮起來。我愛葉哲，因為我會為他的快樂而快樂，也會為他的痛苦而痛苦。

　　「我懂了，我知道葉哲的痛苦了，你也許還不能完全相信我，但是我會讓你相信的。」我哀哀地哭起來，不是為我，而是為葉哲。

　　「遇到你之後，我只希望你屬於我一個人。」葉哲說。

　　「葉哲，謝謝你。」這句謝謝是我唯一能回答他的。我還能怪他什麼？當他把這一切都告訴我，我即使是個傻瓜，也該明白我對葉哲來說有多麼重要。之前的種種，我都能理解。那種害怕失去自己愛的人的心情，每個人都會有。而誰，又能比葉哲更害怕呢？

　　葉哲把我抱得很緊，擁抱太緊以至於他的骨骼磕得我生疼，可我一點也不在乎。好比太用力愛一個人，也許會帶來傷痛，也許還有遺憾和殘缺，但在這個過程裡，卻有著唯我們自身才理解的惺惺相惜，類似于光線帶來明亮。

　　我們像是各自在荒島上長大的孩子，流浪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對方，然後就再也不想放開手了。我也許不是一個完美的好姑娘，但我想要帶給葉哲快樂，比任何人都想。

　　D.

　　葉哲不愛說話，但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總覺得周圍都變得異常安靜。

　　現在的我並不算寂寞。Tim給我的那些造型搭配資料我要慢慢消化，平時會請小喬做我的練習模特，她總是很爽快地答應，還將她的高檔化妝品全搬來借我用。小曲經常來工作室，照例帶上各式零食，美寶出現得少一些，因為要在西餐廳唱歌。當大家在忙著各自的事情時，我坐在工作室的沙發上看書，拿著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喝著。這種時候，總會想念起葉哲來。其實這樣才是我正常的狀態，可是，只要有葉哲在，所有的情緒就仿佛被賦予了奇妙的生命力。儘管葉哲從來都是很沉默的，和活力之類的詞語了無關聯。

　　那種因為另一個人而感覺到自己是實在存在的感覺，也許只有愛人能給予吧。

　　「詠詠，你又在發呆！」小喬大力拍了一下我，我這才自沉浸的思緒裡抽離出來。

　　「發呆是詠詠的特長，是不是啊？」美寶揉揉我的頭髮，語氣裡都是寵溺。

　　小曲呵呵笑著，「不是每個人都像小喬你這麼多話的。」

　　「什麼嘛~」小喬剛準備跟小曲抬杠幾句，看到走過來的Tim又頓時收了聲。

　　Tim簡單交代了幾句明天的安排便宣佈下班，我們幾個一塊下了電梯，葉哲正站在大廳等著我。

　　「等很久了嗎？」看到等我的葉哲，總能讓我的心漫溢著歸屬感。

　　「不會。」葉哲牽起我的手，當著大家的面，我總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之前的事，小喬一直在忿忿不平，她沒有跟葉哲打招呼就拉著小曲和美寶要走。

　　美寶的動作表情都有些僵硬，仿佛身不由己地被小喬推著，目光卻還留在我和葉哲這裡。葉哲看了看，問道，「走不走？」

　　「哦。好，好。」我低下頭，跟葉哲牽著手往前走去。

　　葉哲的掌心依舊冰涼，我忽然想起了美寶的手。我也經常和美寶手拉手逛街，美寶的手心和葉哲有著截然相反的溫度，總是暖暖的。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微笑起來。

　　「笑什麼？」葉哲說。

　　「你的掌心和美寶很不同呢，美寶的手很溫暖，你的卻很冰涼。小時候我叫美寶的手作『太陽手』，心情不好的時候，美寶就會牽著我的手陪我坐在街心公園聊天。葉哲，你心情不好的話會做什麼？」

　　「游泳。」

　　「為什麼呢？」

　　「整個人沉到水下面，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好像就跟全世界沒了關係。也不用思考，僅僅是跟水在一塊而已。」過了幾秒，葉哲又突然問：「黎美寶這個人我不太熟，聽你說過你們一起長大的吧？」

　　「從幼稚園就在一起了呢。」

　　「哦。她好像不太喜歡我。」

　　「不會的，只要我喜歡，美寶一定喜歡。」

　　這句話像是濃烈的告白，在代替我對葉哲說「我喜歡你」，葉哲也察覺到了吧，他微微笑著，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