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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那麼多年以來, 是我生活中的唯一闖入者。

  我們家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不與任何人往來。哪怕過年,家裡也是一樣的清冷。小時候我還有些不甘於這樣寂寥的新年,總會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去看別人家放鞭炮。

  那些紅臉蛋的孩子高舉彩炮筒,在雪地裡奔跑。當煙花筒被點燃的那一瞬間,大家都安靜下來。菊花狀的焰火在頭頂綻放,化作千絲萬縷的亮線,緩緩地墜落,那些孩子像關在五彩籠子裡的金絲雀,既歡喜又害怕地撲騰著翅膀。我喜歡他們有點慌亂的樣子,那會使他們看起來可親一點,不像平日裡那麼驕傲。我是唯一兩手空空的孩子,站在一個落滿雪花的角落裡;我以為他們不會看見我,所以我小聲和自己說話,笑得也很放肆。多年後告訴我,她在除夕夜看見過我,我穿得很乾淨,遠遠地站著,看樣子是個不屑於親手點燃鞭炮的少爺,但焰火飛上夜空時我又很歡快地笑了,還咕咕噥噥地一個人在那兒說話。

  出來看焰火的事是不能讓春遲知道的。在我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些心照不宣的規矩:她一定希望我像她一樣薄情寡欲,對於別人的熱鬧毫不動心;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我有什麼親昵的朋友,朋友無非是要分享和互相幫助的,那無疑會破壞一個人的獨立性。她要我做個完全獨立的人——我猜她比較喜歡那個走失後一個人艱難地找回家來的我,身上充滿了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當我不知不覺和成為朋友時,我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春遲的事,內心總是惴惴不安的。春遲對於我是一個裹得太緊的謎,在蘭姨離開之後再也沒有人陪我解這個謎,而能。

  那時的樣子並不很美,但很生動,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唇角壓得很深,會好看許多。一個女子,若她笑時要比尋常時美,則說明她還不夠成熟和完備,要靠外力為自己增添魅力。而春遲是完備的女子,不論悲喜哀愁,都是一樣動人。

  幾年後, 再度出現,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臉上再沒有少女時的青澀與不協調。後來她對我說,一個女孩,若是心中有了一個牽掛的愛人,就會越長越美。若她所說的是對的,那麼春遲的心中該有一個多麼強大的愛人呢……等待令她變美,再漸漸枯萎。

  11

  那次之後,鐘師傅來的時候, 便不再安分地在門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邁進我家院子,仔細地看著那些珍奇的花草以及水缸裡的貝殼。每次我看到鐘師傅來,便默默走到院子裡。我一定能在那兒找到 ,她猶如被招引來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貪婪地吸吮令人迷醉的花蜜。又或者,她擼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濯入水缸中的清水裡,緩緩伸向那些沉睡著的貝殼。她輕輕地撥弄它們,水波摩挲著貝殼,貝殼們輕輕地碰撞著彼此,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我和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睛聆聽,仿佛真的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低沉的,沙啞的,用預言的口吻。

  也許原本並沒有什麼,可是在我和一起閉上眼睛、又同時睜開的默契下,一切都被蒙上了詭秘的色彩。她睜開眼睛,輕輕問我:

  「你聽見了什麼?」

  我只是搖搖頭,微笑不語,那副天機不可洩露的神秘模樣,總能將 弄得陣陣心癢。她也不再問我,只是噘起嘴巴,繼續去看那水中的貝殼。

  我的內心遠沒有外表看上去那樣平靜。每次看到,與她站在石缸前默默地聽一段貝殼和水合奏的音樂,這就好像一個儀式,每月一次的儀式。

  總會避著春遲,若是春遲在堂屋裡,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門敞開著,我就走到院子裡,向門外的做個手勢,她便不再走進院子。

  所以, 始終沒有見過春遲。我想她一定盼望著能與春遲見一面。那個精通園藝和占卜的春遲,已經被她想像成一個不染凡塵的仙女了。

  某年歲末的下雪天, 在大門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經心,也沒有什麼非要說不可的事,可內心還在期盼我出門來,看見她。可那時,我卻坐在暖烘烘的房間裡,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龍井,等春遲來喝。

  我坐在八仙桌前守著一壺熱騰騰的龍井,這在驚蟄時采下的新茶香氣嫋嫋,聞得久了令人暈眩。 坐在門前的一截木樁上瑟瑟發抖,她一邊跺腳,一邊小聲唱歌。在雙手凍僵之前,她撿起小樹枝在雪地裡寫下我的名字——後來我在那片雪地裡看到了她的字。

  屋裡屋外,我們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春遲也沒有出過房間。我終於放棄,一個人心灰意冷地飲茶。茶冷了就越發澀苦,如垂死的病人般彌散著朽敗的氣息。我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卻不知門外還有個小姑娘正拖著凍傷的雙腳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頭,也許是那個冬天裡唯一給過她安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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