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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她有了從夢裡清醒過來的感覺。似乎就在等這一天。領導找她談過話後,她脫下露背裝,不再去上班了。

  那個白天發生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阿布也記不得了。那天晚上,阿布在父母家吃過晚飯後回布衣巷,看了會兒書,便躺在床上看碟片。至於碟片具體叫什麼名字也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阿布在看碟片時哭了,看完碟片後心裡有些鬱悶,一時睡不著,就從床上起來,走到視窗,對著月光下的河水發呆。呆了會兒,便關了門,一個人去了河邊。

  坐在河邊,就坐在和林一起坐過的地方,坐久了,將頭抱在手臂裡,孤獨地流淚。

  月光在淚水裡閃動,全都是鬱悶以及無法言說的疼痛。那樣的疼痛就如一只野貓,在阿布的身體裡四處亂咬,並且發出怪叫,那叫聲讓阿布膽戰心驚。

  從河邊回來,已經快深夜一點了。

  阿布打開日記,用紅色的批改試卷用的鋼筆寫道:有一根悲哀的刺已深深地紮在我的心頭。

  一根刺,是對林的愛。

  想逃,卻無處可逃。

  林的影子幻化成一朵墨綠色的花。就如童年噩夢中的那朵花,那朵花就如荷花般高高地開在記憶之河的中央,花背後有一大片陰影,陰影在夢裡黑蝴蝶一樣縈繞。

  父親喜歡喝酒。

  父親起早貪黑地出去工作,回來就喝上幾口酒。喝了酒,便把牢騷發洩在阿布的頭上。父親很少罵母親,母親是父親的影子,一個人對自己的影子永遠都是疼愛的。

  阿布最害怕三餐上桌吃飯。吃飯的時間是父親教訓她的時間,也只有吃飯的時間,是父親最有機會教訓她的時間。

  飯桌上的訓話,一句接著一句。父親平時不太多話,罵人也一樣,罵幾句得想上一陣子。那刻,阿布就常常把飯送在嘴裡卻咽不下去,心裡緊張地搜索著可能已經犯下的錯誤。有時腦子乾脆像糨糊一樣,一片空白,卻要埋頭裝出聽訓的樣子,當罵聲在耳邊變得尖刻,眼淚就含在眼裡,悄悄地滑落在碗裡,白米飯就有了鹹的滋味。不敢抬頭讓父親看到眼淚,也不敢去夾飯桌上的菜,一筷子一筷子撥到嘴裡的全都是帶淚的米飯。

  喝足酒後,父親站起來,踢倒自己的板凳,然後嘴巴開始含混不清地罵罵咧咧,那樣的罵罵咧咧已經沒有具體的物件了。

  一天中午,父親在喝足酒後走出屋子,罵罵咧咧地,站在三個踏步的臺階上,旁若無人地對著巷子裡的青石板路面澆小便。酒令他情緒高漲,體力上升,動作越位,尿水拉得很長。

  此時,阿布坐在離門邊不遠的小凳子上翻小人書,母親在廚房洗碗。阿布被父親的舉動吸引了,看著父親澆小便的模樣發呆。父親眯著眼睛,頭歪靠在牆上,便水越過青石板路,澆到了巷子對面人家的牆上。

  很響。很放肆。

  日子平庸,單調,乏味。父親那放肆的行為中有著對現實生活的不滿、挑戰,以及小小的叛離。不知道為什麼,一向非常討厭父親的阿布,竟然喜歡上了父親在那種狀態下表現出來的模樣。

  那麼大膽,真實,可愛,雄性,那裡有父親永恆的青春。

  阿布記住了那一天。

  那時外婆已經去世,童年時的夥伴已經在現實中遠離,經常坐在樟樹洞口的楊也已經成了阿布的朋友。正讀小學一年級的阿布在心靈深處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很多的神秘、恐懼、不安以及傷感。

  微微有些酒醉的、平時特別嚴肅的父親,歪著頭站在臺階上的模樣,以及他把便水澆到巷子對面牆上時發出的聲音,留在了阿布的記憶裡。

  阿布經常會被記憶中父親澆小便那個形象和那種放肆、大膽、響亮的便水聲所迷惑。它們像風箏一樣,飄在藍藍的天空下面,自由的無法無天。

  是的,自由的無法無天。

  阿布早就不想上班了。

  林喚醒了阿布身體裡的某股力量。力量與日俱增,讓她有了要爆發的欲望,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她的故意張揚也許就是為了解脫和釋放,她不願繼續待在學校裡,她找不到理由,她要做點什麼,然後讓他們給她找理由,他們找到了,她離開了。

  內心的愛在看似張揚的行為中得不到半點緩解。有些感覺在心裡慢慢膨脹,變成一棵大樹,樹枝都已穿透她的皮膚,長到身體外面來了。

  她知道,對一個人的愛讓她內心備受折磨。

  不上班後,阿布依然沒有放棄她要瘋狂地表現文身的怪癖。她開始不僅僅單一地迷戀在自己身上文身了。

  有天夜晚一個人出去散步,見街旁停著一輛公車,某個念頭突然上來,一時竟然有些走不動路了。她從路邊撿起一塊有銳角的石頭,在公交汽車上畫了幾朵尚未盛開的月季花。畫完後,她扔下石頭就走,一路上有快感雨水般從不知名的地方傾瀉下來。

  她愛上了這樣的快感。

  外出吃飯時,她就在餐館的窗玻璃上畫一隻被剝了皮的雞。第二天,她仍舊去那家餐館,坐在同一個地方。玻璃窗上的圖案已經被人擦拭掉了。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兒,點了一盤青豆炒肉絲,吃了一碗米飯。離開時,玻璃窗上多了一隻剝了皮的鴨。第三天仍舊去同一家餐廳,玻璃窗上那只剝了皮的鴨不見了。還是坐在老位置上。吃飯時,服務員一直盯著她看。她若無其事地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吃飯喝湯,然後買單走人。玻璃窗上是乾乾淨淨的,但卻在飯桌上刻了一隻猴子。

  是長大後第一次見到林的那家餐館。她坐的位置就是那天林坐的位置。

  那家餐館已經不能再去了。她換了一家餐館,沒幾天,再接著換第二家。就這樣換了一家又一家。小城幾家環境不錯的餐館裡幾乎都留有她畫的圖案。圖案怪異誇張。

  沒兩個月,餐館就不能去了。也不是不能去,只是進不去。他們很客氣地說,沒位置了,或者全都被人預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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