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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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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問我是否恨他。 我說我常常夢見他,有時夢到他在追殺自己,有時是我在追殺他,我們在夢中互相廝殺,而在現實卻相互孤立。我後悔自己的直言,後悔不能抑制住我內心真實的、但會給他帶著傷害的話語。我歉意地向他微笑。那天,我們在一片荒野圍著一團篝火,火焰將他的臉容映得通紅,他在篝火旁幫我鋪開了毛毯,他說:"你先睡吧,我會一直醒著。" 後來,在一個夜裡,我們在一個盤山路上被困住了。泥石流從山峰下俯衝下來,將道路堵塞住了。我們的前後排起了不能動彈的車隊。大雨下個不停。路的另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峽谷,不遠處可能有一條大河,河水翻滾澎湃,聲音慟地。 有人報了警,警車在兩個小時後趕到。爸爸突然從駕駛室走出去,走向一個晃著大瓦數手電筒的中年員警,不知道爸爸向他說了些什麼,他的手電燈穿過重重的雨絲,晃得我眼睛生痛。後來那個員警向我走來,爸爸跟在他身後,那個員警對我說,交警可能要能天亮之後才過來,他希望我能和他一起隨警車回市區。我望著爸爸,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離開了他。我們在那個雨夜分別,在那個生死未蔔的盤山路上,我們不說一句話就分別開來。我坐到了那輛打道回程的警車上,爸爸坐回了大卡車的駕駛座,並關上了重重的車門。雨水將我們相隔在兩個玻璃的小房間裡,我看不到他。 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爸爸。 半年後,我接到了那個雨夜與我同行的員警的來電,我的爸爸滿載著一車的棉花墜落下了峽谷,那天並沒有泥石流。他說:"可能是車輪打滑造成的事故,事因正在調查中。" 呵,爸爸。他就這樣走了。 我努力想像爸爸與一車棉花一起墜落下峽谷的情景,他一定會躺到雪花般的棉花之上,一定會是這樣。他會被鋪天漫地的棉花溫暖包圍。他的內口袋會裝著媽媽的綠手套。 爸爸的死讓我瞬間明白他為什麼在媽媽離開之後當上了長途卡車司機,原來他是在尋找著一個墜落點--一個與媽媽殊途同歸的墜落點。 爸爸從媽媽離開當日就將他的名字與媽媽的名字一起銘刻在碑墳上,他相信在這個世間一定會有一種方式,可以讓他與媽媽走上同一條再次重逢的道路。他順著生命的豁口透射過來的一絲光芒尋找到了寧靜的歸宿。 為了與媽媽相遇,爸爸獨自一人穿過了足夠長的孤獨。 其實我一直想更直接地用語言告訴他,我不恨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父親是應該被恨的。 生命永含悲憫與饒恕,儘管生命的神秘並不全部為我們所知。 [林小惜] 大四下半學期,時光一下子過得飛快。每一個人都在準備著離開,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或留在這個城市。寢室如雜物存放室一樣,充塞著離開或者歸來的旅行包,床沿淨是一張張喜悅或難過的面容。 我在傍晚寢室樓下的宣傳欄處看見了林小惜的父母--那個修長的女人與那個一樣修長的男人。男人穿著與這個季節很不協調的灰色大衣,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女人心猿意馬地盯著宣傳欄,背著光的身影生硬而絕望。我遠遠就認出了他們。只是,他們看起來都蒼老了許多,似乎有些駝背,不再隨時發射出一種讓人不可逾越的強硬感。 男人看見我走來,不自然地往後動了動步子,並及時地用臂肘捅了捅女人。女人轉過身來,她看到我的瞬間,眼睛閃過一絲不難覺察到的難為情與悲傷。 我們在學校附近一間溫暖的麥當勞餐廳坐了下來。餐廳迴響著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清脆而細緻的吉他旋律。燈光如白晝,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在美味的食物前綻放著美麗而快樂的笑容。晚餐的高峰時段已經過去,餐廳裡的人並不多,我們挑了一個儘量疏離人群的角落。女人與男人坐一排,我坐在女人的對面。男人低著頭,局促地交叉著手指,封閉在自己的沉默中。 女人給我講述林小惜的事情。她過於血紅的雙唇,刺鼻的濃香水讓我本能地將身子往後靠。她交叉雙腿,將尖利的高跟鞋伸到了過道上,試圖維持著她潰不成軍的鎮靜與威嚴。我想她大概總是錯誤地判斷別人的智商,又一次次地誤入歧途。她忘記了掩飾面容上處處存在的皺紋,她讓它們最自然地顯露著,伸展著,交錯著……這很容易讓人看出她的慌亂與憔悴。 "林小惜用刀子割掉了自己左耳朵……你能相信嗎?她本來是用刀子對著我們的,我們上前制止她,她後退著……突然間,她將刀子調轉了方向……你知道嗎?這個我們想不到,從來都想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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