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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林小惜]

  很多年後,一直到很多年後,我常常在夢中夢到林小惜這樣的微笑,我從一種揪心的不安中醒來,有清冷的夜風吹過窗臺,斑駁的樹影投射在潔白的牆壁上。我突坐了起來,靠著牆壁陷在靜寂之中。我不開燈,我不需要開燈,黑暗能讓我回憶清晰,能讓我靈光一閃,回憶起我生命中僅有的一個夜晚中某一個遺忘了的細節。

  那晚,僅有的那晚,我進入了林小惜的身體,那樣的感覺讓我感到無比奇妙,我沉陷在一種帶著戰慄的幸福的暈眩中。我想,如果我們願意無條件地接受一切罪過的懺悔,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永遠停留在那個晚上的快樂時光?

  但,是誰說過,每當人間發生錯誤的時候,總是有風吹亂了上帝的頭髮,蒙蔽了上帝的眼睛,從而使上帝錯過了拯救人間一個個錯誤的機會。

  呵。那該死的風。

  五一文藝會演那晚,林小惜似乎早已註定般又發生了骨折事故。其實對於這樣的事實,我一直都有隱隱的擔憂與預感,從醫院勸告林小惜離開舞臺開始,這樣的憂慮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我是那麼難以面對,又不得不面對那樣的折磨。

  林小惜是在一個躍起落地的舞蹈過程中發生意外的。她突然癱倒在地上,再也不能站起來,再也不能繼續舒展她那優雅動人的舞姿。人群面對著突然發生的異狀交頭接耳,噓聲四起。舞臺上的燈光是如此盛大,她無處逃遁,嘴唇發紫,說不出一句話來,痛苦與慚愧讓她深深埋著頭,她等待著人們明白過來--她不是在裝樣子,而是真的再也不能站起來了。終於有人明白過來,跑上了舞臺,她的父母沖在了最前面,他們剛剛卸了妝,他們剛剛還陶醉在能和女兒同台演出的榮耀之中,他們以為人體骨骼是堅不可摧的,他們以為林小惜出院之後的身體狀況大可以讓他們高枕無憂。可是,他們錯了。

  是他們,是他們遮住了上帝的眼睛。

  我最後一個來到禮堂。我坐在禮堂最後一排靠門口的位置,林小惜說她的節目結束後將擺脫她的父母,從後門溜出來到我身邊。我為她從她父母眼皮底下溜走的做法感到擔憂,但她語氣很堅定,她讓我相信,她會來的。她向我調皮地微笑,好像一個得以僥倖逃過了一次家庭作業的孩子。我想像我會與她悄悄拉起手,我對她說:"跟我來!"然後我們在禮堂背後那塊空地上放聲大笑。如果可以,我們會乾脆翻出學校的圍牆,圍牆後有一個賣蛋煎餡餅的小攤,她會像餓壞了的小孩一樣很著急地將剛烤好的煎餅放進嘴裡,我試圖幫她抹去沾在下巴上的黃油,她躲閃著,差點被煎餅燙著,她說:"快,快幫我扇扇風。"她臉頰潮紅,她看起來會很快樂,她說她嚮往這樣的快樂時光。

  可是此刻,她站不起來了。她看見了我,看見了站在人牆之外的我,她站不起來了,她向我微笑。她無比憂傷,差點落淚。她向我望來的視線被那個女人捕捉到,那個女人轉過身來,她看到了我,她不懷好意地刮了我一眼。而站在旁邊的那個男人正著急地對著手機怒吼。

  救護車終於來了。紅藍的燈光變幻閃爍。而我看見的只有撲面而來的不可窮盡的藍。我仿佛身處在一個寒冷的北極,我看到了那一抹藍光來自那冰冷的了無邊際的冰面。

  她被抬走了。人牆開始疏散,音樂恢復,節目繼續上演。

  我想上前去牽牽她的手,然後摸一摸她的臉。但總是有人用胳膊擋住我,我不斷地被推搡出來,她被那個男人與那個女人一人抱著一隻胳膊,迅速往那輛救護車跑去,她像一片小舟一樣不勝受力,隨風飄去。我再也看不見她了,我的視線裡只有湧動的人頭,我聞到了一股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讓人噁心的香水味。

  後來我終於擠出了禮堂,外面卻已是一片寂靜,所有的東西好像在一瞬間全部消失了,一陣冷風刮起禮堂外面窗臺上的一片落葉,然後打著旋轉緩緩落下。我環顧左右,我竟然找不到救護車來過的車轍留下的痕跡,我聽不見任何的腳步聲。一種揪心的不安洶湧而至:有什麼嚴重的事情將要發生了。

  果然,我被拒絕再去看望林小惜。我不再具有看到她的資格。我們的愛情迅速地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變化的過程卻是那麼難以抑制。在那段日子裡,我被一層濃霧遮擋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但我卻身不由己地陷在事件的某一個環節,就好像面對著一片模糊不清的車前鏡,行駛在一條險象叢生的道路上,我深感焦慮而困惑。我只有努力地回憶和串聯起有關林小惜舉動的種種可疑跡象,試圖從這些跡象找到接近事情真相的途徑。

  我知道她常常會突然被傳喚回家,她的電話會不時地響起,然後她會放下一切,飛快地離開。她神秘地消失,仿佛從一種虛幻中凸現出來,又消融回到虛幻中。我常常看著身邊落空的位置,陷進一種不真實的夢境中,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發出疑問:剛才她是否真的來過,我可曾擁抱著她的肩膀,我可曾吻過她的唇?而另一個聲音又從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彙集而來:是的,我牽過她的手還是熱的,我摸過她的臉還是濕的,她來過,只是她剛剛走了。

  只是每一次她走了之後,我無論如何都聯繫不上她。記得有一次淩晨兩點左右,我在睡夢中被電話驚醒,一個自稱是計程車司機的陌生男人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去校門口接林小惜,我困惑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讓她匆匆離去而又在半夜歸來呢?她在車上睡著了,額頭靠著車窗,長髮垂落下來遮著她的臉,她深陷在一種深深的疲倦之中。我將她從車上抱了起來,一直將她抱回到了宿舍,直到我離開她都沒有醒來,她深深的睡眠讓我感到吃驚。但她醒來後卻一點也回憶不起來這件事情,她一直問我她是怎麼回到宿舍的,她記得她應該在家才對。她完全記不得這件事的經過了,她困惑憂慮的神情讓我確信她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我吃驚之餘感到一種極度的不安,不過還好,這樣的事情後來沒有再出現過。

  我問她,是什麼事情總是讓她這樣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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