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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小染(1)

  1)男人男人,怎麼還沒有睡去。

  我坐在窗口的位置看表。鐘每個小時都敲一下,我看見鐘擺像個明晃晃的聽診器一樣伸過來,竊進我的心裡。那個銀亮的小鏡子照著我俯視的臉。我的嘴唇,是這樣的白。

  窗臺上的有我養的水仙花。我每天照顧它們。花灑是一個透明印花的。長長的脖子長長

  的手臂,像個暗著臉的女子。我把她的肚子裡灌滿了水,我能聽見這個女人的呻吟。很多很多的明媚的中午,我就扯著這個女子的胳膊來照顧我的花朵。

  陽臺有六棵水仙。我時常用一把剪刀,插進水仙花的根裡。鑿,鑿。露出白色汁液,露出它們生鮮的血肉。我把剪刀緩緩地壓下去,汁液慢慢滲出來,濺到我的手上。這把剪刀一定是非常好的鐵,它這麼冷。我一直握著它,可是它吸走了我的所有元氣之後還是冰冷。最後我把切下來的小小鱗片狀的根聚在一起。像馬鈴薯皮一樣的親切的,像小蚱蜢的翅膀一樣輕巧。我把它們輕輕吹下去,然後把手並排伸出去,冬天的乾燥陽光曬乾了汁液,我有了一雙植物香氣的手。

  小染(2)

  2)冬天的時候,小染每天買六盆水仙花。把它們並排放在窗臺上。她用一把亮晶晶的花剪弄死它們。她站在陽臺上把植物香味的手指晾晾乾。

  然後她拿著花剪站在回轉的風裡,發愣。她看見男人在房間裡。他穿駝色的開身毛衣,條絨的肥褲子。這個冬天他喜歡喝一種放了過多可哥粉的摩卡咖啡。整個嘴巴都甜膩膩的。他有一個躺椅,多數時候他都在上面。看報紙抽煙,還有畫畫。他一直這麼坐著。鬍子長長

  了,他坐在躺椅上刮鬍子。他把下巴弄破了,他坐在躺椅上止血。

  有的時候女孩抱著水仙經過,男人對她說,你坐下。他的話總是能夠像這個料峭冬天的第一場雪一樣緊緊糊裹住女孩。小染把手緊緊地縮在毛衣袖子裡,搬過一把凳子,坐下。她覺得很硬,但是她坐下,不動,然後男人開始作畫。小染覺得自己是這樣難堪的一個障礙物,在這個房間的中間,她看到時光從她的身上跨過去,又繼續順暢地向前流淌了。她是長在這個柔軟冬天裡的一個突兀的利器。

  小染(3)

  3)男人是畫家。男人是父親。男人是混蛋。

  女人被他打走了。女人最後一次站在門邊,她帶著一些爛乎乎的傷口,定定眼睛看了小染一眼,頭也不回地帶上門。小染看見門像一個魔法盒子一樣把過去這一季的風雪全部關上了。小染看見女人像縷風一樣迅速去了遠方。門上沾了女人的一根頭髮。小染走過去摘下了那根普通的黑色長髮。冬天,非常冷。她隨即把手和手上的那根頭髮深深地縮到了毛衣袖子

  裡。

  小染不記得著洶湧的戰爭有過多少次。她只是記得她搬了很多次家,每次都是搖搖晃晃的木頭閣樓。每次戰爭她都在最深的房間裡,可是樓梯牆壁還有天花板總是不停打顫。女人羔羊一樣的哭聲一圈一圈纏住小染的脖子打結。小染非常恐懼地貼著床頭,用指甲剪把木漆一點一點刮下來。每次戰鬥完了,女人都沒有一點力氣地坐在屋子中央。小染經過她的時候她用很厭惡和仇恨的眼神看著小染。然後她開始咆哮地罵男人。像只被霸佔了洞穴的母狼一樣的吼叫。小染走去陽臺,她看到花瓣都震落了一地,天,又開始下雨了。

  那天又是很激烈的爭執。小染隔著木頭門的縫隙看見女人滿臉是血。她想進去。她討厭那女人的哭聲,可是她得救她。她扣了門。男人給她開了門,然後用很快的速度把她推出門,又很快合上了門。鎖上了。男人把小染拉到門邊。門邊有男人的一隻黑色皮包和一把長柄的雨傘。男人不久前去遠行了。男人一隻手抓著小染,另一隻手很快地打開皮包。在灰戚戚的微光裡,小染看到他掏出一隻布娃娃。那個娃娃,她可真好看。她穿一件小染一直想要的玫瑰色裙子,上面有凹凸的黑色印花。小染看見蕾絲花邊軟軟地貼在娃娃的腿上,娃娃癢癢地笑了。男人說,你自己出去玩。說完男人就把娃娃塞在小染的懷裡,拎著小染的衣領把她扔出了家門。鎖上了。小染和娃娃在外面。雪人都凍僵了的鬼天氣,小染在門口的雪地滑倒了又站起來好幾次。

  那一天是生日。特別應該用來認真許一個願的生日。小染想,她是不是應該愛她的爸爸一點呢,他好過媽媽,記住了生日。小染聽見房子裡面有更洶湧的哭嚎聲。可是她覺得自己凍僵了,她像那雪人一樣被粘在這院子當中間了。娃娃,不如我們好好在這裡過生日吧你說好嗎。小染把雪聚在一起,她和娃娃坐在中央。小染看著娃娃,看到她的兩隻亞麻色的麻花辮子好好地編好,可是自己的頭髮,草一樣地紮根在毛衣的領子裡。小染歎了口氣說,你多麼好看啊,娃娃。

  小染記得門開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她很遲緩地站起來。身上的雪硬邦邦地滾下來,只有懷裡的娃娃是熱的。小染走路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腳腫得很圓,鞋子脹破了。她搖搖擺擺地鑽進房子裡。她媽媽在門口,滿臉是凝結了的血。女人仔細地看著小染。她忽然伸出一隻血淋淋的手給了小染一個耳光。

  她說:一個娃娃就把你收買了嗎?

  小染帶著她腫脹的雙腳像個不倒翁一樣搖晃了好幾圈才慢慢倒下了。她的鼻子磕在了門檻上。她很擔心她的鼻子像那個雪人的鼻子一樣脆生生地滾到地上。還好還好,只是流血而已。

  小染仰著臉,一隻手放在下巴的位置接住上面流下來血的。她看見女人回房間拿了個小的包,沖門而出。她看見女人在她的旁邊經過,給了她一個輕蔑的眼神。這是最後一次,她和她親愛的媽媽的目光交匯。然後女人像風一樣迅速去了遠方。小染走到門邊摘下她媽媽的頭髮,她沒有一個好好的盒子來裝它,最後她把頭發放進了娃娃裙子的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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