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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這種哀怨就像忽然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臉,卻並不急著去護痛處,只是木木地站著,思味著自己所有的苦痛,然後就感到那苦痛越來越多地飛過來,湧過來,像是一時間密密麻麻回巢的蜜蜂。於是就生生地心疼自己,幾乎要掉下眼淚來。她為什麼會如此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只是在太多的日子裡她都顯得過於平凡,日子過於平淡,像是總忘記化點淡妝再出門的潦草女子,蓬頭垢面地虛度每日。多可恥。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她在一個最好的年齡裡,她一定要讓它有點不同。

  「連一個美好的夢也沒有。」她常常自嘲地對自己說,那種絕望像是酷寒天氣裡的漫天紛飛的雪花鑽進脖子裡一樣,一絲一絲地刺得她生生的疼。

  她現在站在他的面前,隔著三五米,看見男人是絡腮鬍子,雙眼皮的眼睛很深很大,他膚色黝黑,雖然開始謝頂臉上卻沒有幾條皺紋。這個男人超過了三十歲,她只能這樣粗略地估測,因為男人的年齡一旦超過三十歲就仿佛逾越了她可以猜度的界限,她根本不能做出正確的評估了。男人穿著一件領子上三顆扣子都沒了的墨綠色毛衣,身下是洗花了的條絨灰褲。他的皮鞋上有泥水,因為沒有下雨附近也只有柏油馬路,她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他或者是個花匠也說不定,——其實她是個骨子裡溢滿了浪漫氣息的姑娘,愛情小說裡在花園裡種下海潮般聲勢浩大的玫瑰花的花匠一直在她的小腦袋裡翻波騰湧,而不經意出現的陌生人或者忽然之間就會領著一匹上好毛色的白馬笑盈盈地沖著她走過來。

  而此刻她卻十分擔心這只是個誤會,——他並不是在看她或者他沒有任何話要對她說。她猜想她的身後,那些女伴們已經發現她走了過來,她們一定在注視著她,那種一大片一大片漫過來的目光已經像是巨大而有力的手掌似的推著她,所以她是不能退的。她如果就這麼轉身回去該是多麼尷尬。她等待著,甚至開始用目光鼓勵他,讓他開口對她說話。

  吉諾的跳馬(3)

  他終於開口說:你們不跳馬嗎?

  吉諾愣了一下。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他這樣一直看著她,一直像是要對她說話,用手勢示意她走過來,難道就只是想問問,你們不跳馬嗎?

  吉諾的心陡然涼去了大半。她咬了一下嘴唇,心裡問自己說,那麼你想要他說的是什麼

  ?吉諾在很多時候都喜歡自己質問自己,——這是十分寂寞和膽怯的人的通病,他們熱衷於自己和自己說話,在自己和自己的舌戰中找到那種現實中永遠也得不到的佔據上風的快感。詰責,質問,然後在壓迫下無話可說,於是可以令自己變得安穩變得甘心於現狀。

  她帶著失望,不過仍舊十分認真地回答了他:不,我們體育課不跳馬,我們現在練習廣播體操和打排球。她說。

  他像是獲得了十分寶貴的資訊一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們都沒再接著說話。他那站在學校鐵網外的身體是歪歪斜斜的,大縷的風鑽進了他那沒有扣子的毛衫裡,他頭頂那稀稀拉拉的根本遮掩不住頭皮的頭髮像是一圈一圈地盤絲,風一吹過來,就好像棉絮一樣一縷一縷地飛舞起來。她看著他,失望到了極點。她心想這只是一個十分乏味的男子,甚或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不過是因為好奇或者無聊,趴在學校操場的鐵網上看她們上體育課。他看那麼久只是因為他心存疑惑。好事的男人,大約回想起他中學時代,還有跳馬項目的中學時代,如此而已,所謂對她的長久的注視,也純屬事情偶然的吧。

  她於是想到,其實這個早晨並無異常,一切都會照舊。那麼,她會在體育課之後去上數學課,最後一節英語課也許會是一個隨堂測驗,然後中午她到學校的傳達室找她爸爸一起吃飯。他們去旁邊的小速食店,那裡的菜總是十分油膩,不知道反復炸過多少次的雞翅是棕黑色,很脆,一碰就會掉下一塊一塊的油渣。漂浮著極少量淺淺黃色蛋屑的蛋花湯好像是前天剩下的。可是她不做聲,甚至根本不需要看清這些食物。只是看也不看地咽下去。她的爸爸坐在她的對面,咀嚼的聲音非常大,她一度懷疑父親的前世是個類似馬之類的牲畜,所以咀嚼時才會有格外響亮的聲音,尤其是蔬菜。並且他可以站著入睡,發出深度睡眠的鼾聲。每次當父親發出巨大的咀嚼聲時,她都會感到十分難堪。她會悄悄地低下頭,環視四周的人,她總是感到那些人的目光都朝她爸爸湧過來,不友好的,戲謔的,充滿諷刺和鄙夷的。她覺得很可恥,想要倏的一下站起來,然後沖出速食店去。可是她一直沒有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她沒有這樣的勇氣,她爸爸是個十分兇惡的人,對她也不會例外,他如果發現連他的女兒都嫌棄他,他一定會揪起她的辮子,狠狠地朝她的後頸打過去。另一方面,她有時候又會反過來可憐她爸爸,她是唯一留在他身邊的人了,如果連她都厭棄他,那麼他還能保有什麼呢?所以吉諾只有忍耐。而忍耐使吉諾的中午時光變得十分難捱,午飯像是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其實又何止是中午時光呢,她分明是覺得這樣的每天每日都十分艱難。每個下午,她按部就班地上課,直到放學。放學後她要先繞到學校後牆外的菜市場買菜,然後回家做飯,而她和爸爸的所謂的家,也不過是在學校後面的一間平房——她是一個連家都安在這所學校裡的人。爸爸是不可能回來的,他要守在學校的傳達室裡。所以她要去給她爸爸送飯,她一般會做三兩個菜,至少得有一個葷菜,——她爸爸對於肉的偏愛她很清楚。做好的飯裝在磨得鋥亮的鋁質飯盒裡,然後她再拿出放在窗臺上的半瓶酒,握在手裡,從學校後面的平房,穿過已經沒有人寂寂無聲的操場,一直走到傳達室。她把飯給她爸爸放下,說一聲,我回去做功課了。父親應一聲之後,她就可以離開了。她轉身帶上門的時候,已經聽見她爸爸那十分響亮的咀嚼聲。

  晚上如果她爸爸值夜班,那麼就一夜不回,她自己溫習好功課如果時間還早她就會看一會兒電視。家裡有台小電視,能收8個電視臺,她最喜歡看探險節目,一大隊裝備齊全的人,精神抖擻地出發了。攀登山峰或者去幽深的海洋底下潛水。她是多麼羡慕他們,她想她是想要離開這裡想得發瘋了。如果她爸爸不值夜班,那麼不會超過10點半他就會回來。吉諾得把電視讓給他看,他尤其喜歡體育節目,越激烈他就會越興奮,喝過的那點白酒也會忽然從胃裡冒了上來,於是變得話特別多,甚至大聲地唱歌。所以吉諾通常是伴著足球賽,拳擊賽還有爸爸的歌聲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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