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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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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實是,次次什麼也沒有做,除了常常高聲朗誦一些偏執狂寫下的詩篇或者冷不丁冒出幾句奇怪而無法捉摸的話語。這些她卻覺得可貴。她為自己能成為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助手感到驕傲。可是最後次次卻給了她重重的一擊。他弄死了自己,在他什麼藝術家也不是之前,他就首先逃離了。她當然無法擔當這樣的痛苦,因為次次不僅僅是她的全部愛情,甚至是她的全部事業。她一直以來在像建造一座高樓一樣地經營著她和次次的情感並且照顧著次次。 現在她是個坐在坍塌的廢墟中央的窮光蛋。 當她在一個夏日的午後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她就用修剪水仙花根的刀子切開了自己的手腕,她設想著自己能夠理解次次的想法,能夠在彌留的時刻產生次次臨走時的感覺,這是一種步伐的一致,她想,並且我不痛,次次不痛,我就不痛。她這樣告誡自己。 血液在她的手腕上宛如一隻火焰直躥的酒精燈,她卻覺得是他抓住了他。她以為他終於肯抓住她的手,帶著她走,這種走也許是恒久的辭世,可是她不在意,她想走想死,只要跟著他。 現在她已經穿好了禮服,再次站在羅傑的面前。 「太美了,我的新娘!」羅傑讚歎道。她感到有些疲倦,那麼久的時間過去了,她卻仍舊沒有習慣眼前這個男子的讚美,她和次次在一起那麼多年,她幾乎沒有接受過次次的任何讚美,可是那卻是她習慣和甘願的。現在她穿著滑稽的禮服像個絹紗紮起來的木偶娃娃,今天之後她將永遠失去自由,失去作為偉大藝術家助手的神聖權利。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她能感到次次就站在她的身後,踩住了她那拖在地板上的白紗,那就是她累贅的尾巴,他企圖幫她擺脫它。她卻已經不再慌張,不再擔心羅傑他們察覺她的異常。 羅傑抓住她的手擁抱了她。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自己僵硬得如一根已經冰涼的烤玉米。還好他因為忙著趕去禮堂看看那邊是否一切就緒,所以他立刻就離開了。 她立刻抓住蘭妮的手,顫聲哀求地說: 「蘭妮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結婚。」 「你在胡說什麼?」蘭妮不解。 跳舞的人們都已長眠山下(6) 「噢,蘭妮,你不知道,他來了。」她努力地放低聲音,雖然她知道次次是肯定可以聽到的。 「誰?」 「次次。」 蘭妮稍微愣了一下,然後神色凝重地望著她,頃刻間已經給予了她全部的重視,像是在看著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她緩緩地說: 「小夕,那麼多年了,我以為你完全好了。可是在關鍵時刻,你還是沒辦法擺脫他對你的糾纏……」 此時的她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冷靜和沉著,甚至沒有了起碼的站立儀態,她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肩,好似感到嚴酷的寒冷,然後她一邊發抖一邊說: 「不是糾纏,他只是來帶我走。他也沒有錯,我們從前是說好的……」 「小夕!」蘭妮大聲地喊,十分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你要把有關他的念頭都從腦子裡甩出去,你不能再被這些髒東西纏住了!你要記住,你早就離開療養院,你現在是個正常姑娘,並且今天你要嫁人了!」 她費力地點點頭 ,剛要說話,她就聽到次次在她的耳邊說: 「你不要再對她多費唇舌,她不會理解我們的。誰也不會理解我們。寶貝,我們上路吧?」次次的聲音是這樣的軟,像是粘連的糖絲一樣貼在她的耳鼓上。 她聽了次次的話,不再和蘭妮爭辯。她變得默不做聲,眼睛看出窗外去。陽光盛好,是好天。 房間裡一時間恢復了安靜。她和蘭妮就站在房間的中央,蘭妮盯著她的臉,抓住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忽然被帶走。良久,蘭妮慢慢地輕聲說: 「好小夕,次次已經死了。他是個怪人,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離開了並且去適合他的地方。可是你,小夕,現在你那麼愛你的男人,你不可以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你要做的只是把心沉下來,把手交到羅傑的手中,他會給你幸福平安的生活,懂嗎?」 她抬起頭看著蘭妮的臉,她的眼前其實已經是一片模糊,像是被隔在一面吹滿了水哈氣的玻璃窗後面,什麼也看不清。她根本看不到蘭妮的臉,世界像是一個濃霧製造器一樣遠遠不斷地釀造出一大團一大團的霧,而她已經被團團圍住。可是她不敢說,她也覺得沒有必要再說,因為她好像感覺到次次已經完全幫她解下了那些纏繞在她身上的綢紗: 「你身上再也沒有什麼束縛,你可以放心地奔跑,你看,這樣好不好?」 她對著蘭妮的臉,輕輕點了點頭。 門外的喇叭已經響起來了,接她們的車來了。蘭妮挎著她上了車,她走得有點肆無忌憚,蘭妮連叫了好幾聲: 「小心你身後拖著的裙子呀!」 她在車上坐定就有些慌張,六神無主地四下張望。然後她立刻就聽到了次次的聲音: 「親愛的不要害怕,我在這裡呢,我在車上。」她立刻變得心安起來,小聲說: 「我從沒有和你坐過一輛車,但你知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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