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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天長地久,謊言如傷

  文/青語

  明宇問我:「你認識夜久麼?」

  我正低頭削蘋果,手一顫,果皮立時斷了,一半青一半白的蘋果托在手上,仿佛皇后拿去贈給白雪公主的毒藥,精巧,且充滿誘惑。我遲緩地問:「夜來的夜,天長地久的久?」

  夜來是魏文帝曹丕的寵姬,據說魏文帝千金相聘,她與父母告別,淚凝如血。她去京師一路,數十裡點起高燭,久久不熄;車子走過的道路塵土遮蔽了星月,時人稱為「塵霄」;又築赤土為台,台基三十丈,列膏燭於台下,遠望如流星墜地。距京師十裡,文帝乘雕玉的車輦來迎,遠遠看見,歎息說:「古人雲:朝為行雲,暮為行雨。今非雲非雨,非朝非暮。」因此而名「夜來」。

  阿九酷愛這個傳說,自我介紹時往往以之自喻,不相干的人聽了只道是截取「夜來風雨聲」的前兩字,但我知道不是,當然不是,阿九不喜歡白描,她一笑一顰都要濃墨重彩,集三千寵愛於一身。

  明宇笑道:「果然是認識的,連名字的解釋都一般無二。」

  我低頭繼續削那只蘋果,若無其事:「她是我幼時好友,後來搬家,轉學,就失了音訊。」簡明扼要,無一字贅言。阿九這兩個字於我,便如人魚公主的舞,旁人看只是地上的塵,只我知道,那是尖刀和錐子。

  明宇說:「不問我為什麼提她?」他說這話的時候俯了身稍稍仰面看我,燈光下眼波流轉。我忽然想起張愛玲筆下的喬其,帶著孩子氣的小動作,葛薇龍棋差一著,於是萬劫不復。

  萬劫不復。我默念這四個字,忽然心裡一動,問:「她現在做平面模特嗎?」明宇是攝影師,在圈子裡小有名氣。我們最初的相識也是因為工作,我前去採訪,用文字詮釋他的作品,轟動一時。

  他說不錯,夜久長了一張頹敗的臉,不委屈這名字。

  我明白他的意思,頹敗也是一種風情。一朵絕豔的花,無論綻放還是頹敗,甚至凋零,都是美的。我於是說:「她的氣質,配古希臘的壁畫,不知道好不好。」

  波濤洶湧的愛琴海,有前仆後繼的航海勇士,也有海倫般傾城絕豔的女子。悠長的時光對比青春的鮮妍,在視覺上,應該是種強烈的衝擊。

  明宇眼睛一亮:「阿環,明天到薔薇影暗來一趟可好。」薔薇影暗是明宇的工作室。

  我點頭說好,明早九點半,我準時。

  第二日晨起,天氣並不如何好,半透明的悒鬱如江南。

  我在衣櫃裡揀了半天,最後選的是素淨的粉白連衣裙,上面大朵薑汁色花,單調,明淨。從梳粧檯裡摸出唇彩,鏡中的女子一臉的不知所措,眉毛和眼睛黑得有點凶,我將唇彩按在唇上,殷紅,那是血的顏色。

  抵達薔薇影暗的時候是9:25,工作室裡燈光明亮,明宇坐在電腦前。沒有其他人。我問明宇:「夜久還沒到麼?」明宇正要說話,門口傳來腳步,是阿九。

  她穿黑色旗袍,古香緞,琵琶扣,高立領,盤髻,露一段潔白的頸,有如玉的光芒。美得端莊,端莊中又帶嫵媚,高貴如仕女圖中走出的女子,可是活色生香又遠勝之。我站在明宇身側遠遠看一眼,忽然就覺得眉眼灰敗,滿面塵埃,活脫脫是個俗物了。

  她急走幾步到我面前,說:「阿環你終於肯見我。」

  我笑,說我自然是想見你的,阿九,我們多久沒見過了,九年,還是十年?

  開始的時候語調還是極平靜的,說到「十年」這兩個字,到底沒忍住鼻音。她走上來與我擁抱——曾經那樣親密的兩個人,竟然會隔這這麼悠遠的時光麼?我把頭靠在她肩上,看到她身後的男子嘴角微微含笑。

  阿九介紹說他叫段然,她的朋友。我自然知道阿九的意思,笑道:「好名字。」

  段然接口就問:「有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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