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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我哪裡睡得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終於跑到卓正的臥室前去敲門。他果然也沒睡著,我可憐兮兮地問他:「我可不可以進來和你說話?」他寵溺地揉了揉我的頭髮,說:「當然可以。」我爬到沙發上去盤膝坐下,這姿勢因為很不規矩,所以父親從來不樂意見到。我突然對這十餘年一絲不苟的家教起了厭倦,所以偏偏賭氣要這樣坐著。卓正的坐姿仍舊有種軍人樣的挺直,就像父親一樣。我抱著沙發上的軟墊,茫然的無助感令我又要哭了,「哥哥,媽媽要怎麼辦……」我第一次叫他哥哥,他大大震動了一下,伸出雙臂給我一個擁抱,然後安慰我說:「會有辦法的,母親既然回來了,我們一定可以常常見到她。」他還說了很多的話來安慰我。我漸漸鎮定下來,他溫和地問:「你餓不餓?」已經有十餘個鐘頭沒吃東西了,胃裡真有點空空如也,我點了點頭,他說:「我弄點點心給你吃,你吃飽了,心情就會好很多。」

  他勸人的方式還真特別,不過他泡了一壺好茶,又拿了罐餅乾來,我的心情真的逐漸好起來。餅乾盒太緊打不開,卓正要幫忙,我偏偏要逞能,隨手拿過他的瑞士軍刀,使勁一撬,只聽「嘭」一聲輕響,蓋子開了,手裡的刀卻失手滑挑過頸間,只覺微微一松,頸上的鏈子滑落,那只小金墜子「啪」一聲跌在了地上。我懊惱地蹲下去拾起,卓正問:「和我那個一樣精緻,是自小戴著的吧?」我說:「是爺爺留下來的,臨終前他已經說不出來話了,最後只是攥著這個,叫了我一聲『靜』。奶奶就將這墜子給我戴上了。不過這個和你那個不一樣,這個是密封的,打不開。」

  卓正突然「咦」了一聲,我也看到了,墜子摔壞了,露出透亮縫隙,裡面仿佛有東西。我想了一想,望著卓正,卓正明白我在考慮什麼,說:「不好吧,弄壞老人家留下來的紀念。」我說:「反正是壞了,要送去珠寶公司修理,不如瞧瞧裡面是什麼。」

  用刀尖輕輕一挑就開了,我們兩個怔在那裡。墜子裡面貼著一幀照片,照片裡的人靜靜地微笑著,因為年代久遠,相片已經微微泛黃,可是笑靨如花盛放,一雙澄若秋水的雙眸,仿佛能看到人心底裡去。我情不自禁地說:「真是美。」家裡有許多祖母的相片,總是雍容華貴。但是這一張舊相片中的女人,有一種叫人無法呼吸的明媚,仿佛六月陽光,璨然熱烈。她與祖母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靜靜地注視著這個過往中的女人,卓正輕輕地按在我肩上,讓我闔上那墜子,說:「我們已經不能驚動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爺爺的生命裡,還有這樣一段過去,那些前塵漠漠,定然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們吃完點心,因為通宵未眠,我累極了,腦子裡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父母的故事已經叫我精疲力竭,我實在不能再去想像又露出冰山一角的往事。我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一覺,等我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母親還沒有起來,我下樓去,客廳裡靜悄悄的,我一轉過頭,竟然看到了父親。他坐在沙發最深處,煙灰缸上的一支香煙已經大半化做了灰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那樣的表情,他只是遠遠望著那支煙出神,眼裡神色淒苦而無望,仿佛那燃盡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史主任走進來,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父親這才抬起頭來,史主任說:「您該走了。」

  父親「嗯」了一聲,一轉臉看到我,問我:「你母親睡了?」我點了點頭,他瞧著我,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溫和,他說:「回頭等她醒來,你和卓正兩個好好陪陪你母親。」

  我想起母親吃的種種苦頭,不由得說:「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時,我這種蓄意挑釁的口氣准叫他生氣,但這回他只歎了口氣。卓正這時候也下樓來了,父親對著他,總沒有太多的話說,只叮囑他要照顧好母親。就在這當口,卓正突然失聲叫了一聲:「先生!」他還不習慣改過口來。父親眉頭微微一皺,可是馬上也覺察到了,伸手去拭,卻拭了一手的血。史主任連忙幫他仰起臉來,侍從趕忙遞上紙巾來。父親用紙巾按住鼻子,說:「不要緊,大約天氣燥熱,所以才這樣。」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點,史主任十分不安,說:「打電話叫程醫生過來吧。」父親說:「你們只會大驚小怪,流鼻血也值得興師動眾?」放下紙巾說,「你看,已經好了。」

  梁主任見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從取了衣服來給父親換上,史主任到底忍不住,說:「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氣這樣熱……」父親說:「天氣這樣熱,人家都等我一個,怎麼能取消?」回過頭來對我講:「我晚上過來,你和你哥哥好好陪著你母親。」

  我答應了,父親走後不久,母親就下樓來了。她也並沒有睡好,可是見到我和卓正,就露出溫柔的笑顏,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下午茶。我像是扭股糖一樣黏著母親,不停地跟她說話,母親總是微笑著傾聽。

  電視裡響起父親熟悉的聲音,他身後是熟悉的建築。母親遠遠看著電視裡父親的身影,卓正也轉過臉去看,我笑著說了一句俏皮話:「這樣熱的天氣,慕容先生還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發表演講……」話猶未完,只見螢幕上父親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撲倒。臂膀將幾隻麥克風砰地觸落,發出尖銳的嘯音。全場的人這才失聲驚呼——我連驚呼都忘了,眼睜睜看著電視鏡頭裡已經是一片混亂。侍從室的人搶上去,鏡頭被無數的背影擋住了,嘈雜的聲音裡什麼都聽不到。電視信號被切斷了,瞬間閃起一片雪花,旋即出現無聲無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懼到極點的黑暗。

  父親出事之後,母親險些暈倒,我更是沒了主意。幸好卓正十分鎮定,起碼比我鎮定許多,在那一瞬間,他堅毅的表情給了我和母親很大的鼓舞。他當機立斷打電話給侍從室,要求到醫院去。

  我們見到父親時,他仿佛已經安然無恙,神色很平靜地半倚在病榻之上。專用病房寬敞明亮,像是一套尋常豪華公寓。若非室內淡淡的藥水氣息,很難讓人想到這裡是病房。母親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發著淡薄好聞的香氣,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蘭非麝,若有若無,縈繞掩蓋了藥水的味道。當她走近時,我清楚看到父親的臉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親轉過臉問我:「你們怎麼來了?」口氣像是責備,「定然嚇到你母親了。」

  醫生說,他需要立刻動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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